一杯浓香,跨越山川,沉醉在千年的时光里

酒是一种跨越山川地域的语言,无论在四川绵竹,还是老天津,两杯绵甜净爽、浓香四溢的美酒一碰,无须多言,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2025年01月21日

范若溪

宋代窦苹《酒谱》载,有擅长酿酒之人名为刘白堕,所酿之酒浓香醇美,在盛夏的烈日下久置,酒香不仅不散,反倒更加浓郁,可令人沉醉月余。士人贵胄纷纷专程求购,并作为重礼互相馈赠,令此酒远传千里,时人取“如白鹤般远飞千里”之义,称此酒为“鹤觞”。

这虽为志怪之言,却道出了古时名酒的地域传播现象。自古蜀地出名酒,那些工艺高超、品质卓绝的佳酿虽产自川蜀,却在商队的马蹄声中翻越山岭,在渡口的杨柳风里穿行江海,流入千里之外的芳樽中,或销三分愁,或钓一首诗。

川酒为何能行千里之遥?又为何成为沟通各地文化的桥梁?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就藏在千年时光中。

天之美禄,沟通南北

粮食酿酒工艺,早在商代以前便已出现。晋人江统《酒诰》载:“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曰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这揭示着粮食酒的发现,很可能因为煮熟的谷物粥,在意外霉变糖化后,碰巧发酵成酒。

相比于可直接用野果发酵制作的果酒,粮食酿酒工艺更为复杂,需要先将谷物糖化,再进行酒化,若无稳定的工艺流程加持,想酿出美酒,概率极低。而这一难题,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商王武丁时期便已经解决——武丁曾将自己的臣子比喻为制作美酒用的“曲蘖”,这说明在商代,已诞生了以酒曲酿酒的工艺。

从偶然天成,到走向人类智慧的结晶;从大地上生长的谷物,到经过复杂工艺最终酿造的琼浆,酒的酿成,来自天与人的协力,这令它具备了沟通天人的神圣属性。古人将酒称为“天之美禄”,商人制造青铜酒具,以酒为引,问卜于祖先;周人确定礼法,以酒为仪,祭祀于天地。若说上古时期有什么是从制作到使用都堪称“考究”的,那便唯有酒了。

这种考究不仅限于中原地区,也在蜀地被发扬光大。在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曾出土过一件繁复华丽的龙虎青铜尊,其浮雕花纹、造型特点与中原地区青铜器如出一辙,经学者考证,其应当与商代青铜器系出同源。“尊”一直都是上古青铜酒器中的经典款式,常用来在祭祀中献酒,而龙虎青铜尊的发现,则力证着蜀地与中原的酒文化,早在商代便已产生交集。

时至战国,这一联系变得更加紧密。在绵竹金土村,曾出土铜罍、提梁壶等精美酒具。《诗经》有云:“我姑酌彼金罍”,而青州战国遗址也曾出土过提梁铜壶,它们与绵竹金土村文物形成了绝佳互文,无声诉说着上古时期一场场关于酒的文化碰撞。

古蜀之酒,之所以能促生上古南北两大文化的交汇,与蜀酒酒体的上佳口感直接相关。《周礼》将酒分为“三酒”,以长期酿制、精心过滤的“清酒”为最佳。而晋人左思的《蜀都赋》,则描述巴蜀之酒“觞以清酊,鲜以紫鳞。”清酊即为清酒,可见在汉代以前,蜀地之酒便已达到了品酒的最高标准。

如此佳酿既成于高超酿酒工艺,亦依赖当地得天独厚的水土。在蜀地绵竹,冰消雪融之水经重重岩层过滤,变得甘洌爽口,富含矿物质,极其适合酿酒;而都江堰滋育的川西平原,五谷在肥沃的黑土地生长,因饱满的谷粒低垂,又为制曲、酿酒提供了优质原料。水与土是绵竹美酒地域优势的一体两面,当纯净甘甜与醇美浓香交汇,一场沟通南北的蜀酒传奇,就此诞生。

唐宋风骨,墨染浓香

在唐代,一种来自蜀地的美酒,引领一时饮酒风尚。《旧唐书》记载:“剑南岁贡春酒十斛。”每年,剑南道特产的宫廷御酒“剑南烧春”都会随着贡品的车马,行过贯通唐都与巴蜀的子午道,前去征服长安贵人的味蕾。

所谓“烧春”,改良于《齐民要术》中“蜀地酴酒”之法:在冬天取流动的冰水,浸泡小麦制曲,待来年春天,冰雪消融后酿造,因需低温加热催熟,又是在春季酿造,因此得名“烧春”。

自古蜀地出才子,而蜀地的美酒,则成为诗人的灵魂朋侣。在蜀地长大的李白,一生都与酒结缘,相传李白青年远游时曾路过绵竹,为一尝剑南烧春,竟脱貂裘换酒作为抵押。而在成名后,李白的诗作不仅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孤绝清冷;“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洒脱肆意,更有因酒而生的诚挚真切。在一位相熟的酿酒老师傅去世后,李白曾动情地写道:“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千年前的那场酿酒人与饮酒人的惺惺相惜,便借着短短二十字,传播千里,吟唱千年。

时至宋代,随着商业经济的繁荣与官方对酿酒资质的严格管控,蜀地酿酒工艺跃升到了新的阶段。北宋苏轼《蜜酒歌并叙》所载,籍贯蜀地绵竹的道士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蜀地延续唐代鹅黄酒、五代多粮酒等工艺,在宋代发展出了蜜酒鹅黄工艺,其酒甘美似蜜,醇浓醉人,恰如苏轼“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的形容。而在品尝蜜酒后,苏轼的弟弟苏辙也和诗一首,盛赞蜜酒工艺之精:“调和知与酒同法,试投曲糵真相宜。”

蜀酒之香不仅名动四海,还彰显着宋人的气节与风骨。在南宋初年,为筹募资金抗击南下的金兵铁蹄,绵竹曾推行“隔槽酒法”——官府提供酿酒场所、酒曲与一应工具,而百姓则带着原料,缴纳一定费用后,便可酿酒自销。这条法规在为百姓创收的情况下,也为绵竹带来了巨额的酒税,因此被“中兴以来唯一人”、籍贯绵竹的名臣张浚所推广,令四川酒税从缗钱140万缗猛增至690万缗。这些增加的银钱,大部分被用于宋人收回故土、抗击敌军的“恢复之业”。而绵竹美酒,也因此在精神层面,与南宋各地志存恢复故土的仁人志士们千里联动。

雅俗共赏,万里同香

明崇祯五年,祖籍绵竹的张岱来到西湖。当时大雪三日,在天、云、水、山共白的景象之中,张岱在湖心亭偶遇两个陌生人,并共饮三大白。而与之呼应的,是乾隆年间的酒中行家、太史李调元,在来到绵竹后,他惊艳道:“天下名酒皆尝尽,却爱绵竹大曲醇。”一个是身在他乡不忘持杯的绵竹人,一个是来到绵竹乐不思归的酒中客,四川绵竹的酒味之美、酒文化之盛,可见一斑。

李调元不是唯一因绵竹大曲而击节赞叹的,台湾《四川经济志》载:“四川大曲酒,首推绵竹。”在明清时代,随着蒸馏酒工艺、成熟的五粮酿造工艺的发展,绵竹地区已出现了蜚声华夏的绵竹大曲酒,并围绕美酒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商业体系。

在清末,绵竹著名的大曲坊多达18家,酿酒作坊百家不止,其运酒行商的盛况,正如清代诗人李锡命《咏绵竹》中所描述的:“山程水陆货争呼,坐贾行商日夜图。济济直如绵竹茂,芳名不愧小成都。”

在千里之遥的京津地区,雅俗共赏的饮酒风尚也在时刻进行着。在记载京津地区风俗的《燕京岁时记》中写道:每到重阳节时,京津人士都会提着酒壶,出城登高望远,并聚在一起“赋诗饮酒,烤肉分糕,洵一时之快事也。”而在立春时节,懂吃的老天津人,会特意吃春饼、春菜,喝一盅春酒,仿佛要将整个春季的风华烂漫,如此啜入肚肠。

在天津,酒不仅是文化事,也是日常事,走亲访友,必要带酒,下馆子吃饭,必会点酒,就连看一场京剧,也往往爱点《贵妃醉酒》。美酒赋予了老天津人特有的“松弛感”——在旧时天津的酒楼外,往往挂着一只悠然晃动的酒葫芦,似乎瞧一眼,酒香便要从葫芦里溢出来,引动老饕的肚中酒虫。而在一座老茶酒楼门口,天津人写下了这样一句上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饮杯酒去。如此闲情逸致,与当年张岱在湖心亭赏雪,同陌生人对酌的趣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此可见,酒是一种跨越山川地域的语言,无论在四川绵竹,还是老天津,两杯绵甜净爽、浓香四溢的美酒一碰,无须多言,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