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04日
苏童
我父亲不喝酒,他爱抽烟。家里除了黄酒瓶子,我几乎没见过其他酒瓶。
但我的两个舅舅爱喝酒,他们不抽烟。
我们三家人住在互相紧邻的房子里,各家的空气似乎总忙着竞争,我们家有烟味,但两个舅舅家经常飘出酒香味来,酒香自然轻松胜出。
属于学生时代的微醺
大舅家境较为富裕,讲究吃,大舅妈擅长做红烧肉,做了红烧肉,大舅必然要喝一盅。
他们家的晚餐桌上酒香、肉香齐飞,喧嚣着飞到我们家,我总是被肉香吸引,吸引得不能自已,便穿过天井,来到大舅家。我小时候便有羞耻心,羞于开口向人索要,但我的目光无法伪装,总是火辣辣地投向那碗红烧肉。
每逢这时,大舅便尴尬地笑着,然后看向大舅妈,似乎是征询她的意见。但无论大舅妈的表情怎样,舅舅就是舅舅,一块红烧肉总会被大舅夹在筷子上,然后我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来,吃一块。”
我现在一直在回忆一件事,我大舅当年喝的是什么酒?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确定是白酒,虽有遗憾,但真应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我脑子里只惦记着红烧肉,当然记不住他喝的是什么酒了。
三舅家住在隔壁。他家也清贫,餐桌上的饭菜与我家差不多,白菜、青菜、咸菜之类的,无甚风景,但他也爱喝几口酒,经常喝的是五加皮酒。这个我之所以记得很清楚,原因也简单,我对他家餐桌上的饭菜没兴趣,一眼望过去,就记住了桌上的那个酒瓶子。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北京上大学期间。有个黑龙江的大同学来自体工队,爱吃朝鲜冷面,爱喝啤酒,冷的碰凉的。他带我们去北京府右街附近那家延吉冷面馆去吃冷面,就在当时的首都图书馆斜对面。
一群大学生不进图书馆,一头扎到了冷面馆,毫不汗颜。我们随大同学点单,每次都要一碗冷面,伴以一扎散装啤酒,当时习惯说一升。
一升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啤酒装在大塑料杯里,泛着白色的泡沫。我们每人一杯,几口喝下去虽无事,但是胀肚厉害。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大四那年。春天的时候,学生们都到河北山区植树劳动,大家天天觉得饿,于是,有同学提议,大家结伴去县城的饭馆打牙祭,我积极响应。我现在已经忘了在北京燕山山区的县城小饭馆吃了什么,却记得席间那瓶酒。
那酒是当地小酒厂生产的粮食烧酒,味道醇厚,颇有劲道,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恰逢老师刚刚在古典文学课堂上给我们讲过李清照,她太爱李清照了,或许也是爱喝几口的人,讲起“薄醉”,怕学生不懂其意蕴,竟然言传身教,在讲台上摇摇摆摆走了几步,强调说,薄醉是舒服的醉,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
我们在小酒馆里谈论老师与薄醉,大家都有点贪杯,想寻找薄醉的感觉。令人欣喜的是,走出小饭馆时,我脚下真的有踩棉花的感觉,头脑亢奋却清醒,我听见同学们都在喊,“薄醉了,薄醉了!”
酒杯是灵魂的容器
学生时代结束,喝酒便名正言顺了。
毕业工作之后,一张巨大的社会大酒席召唤着你,一般来说,绕开它是很难的,何况你不一定想绕开它。无论走到哪里聚会做客,“喝酒、干杯”的声音像空气一样追随着你,不同的人对那声音有不同的好恶。
但我的青年时代其实怕酒。饮酒之事,在我看来更像一种刑罚,所谓薄醉的滋味,竟无法与之重逢。我不怨自己的酒量,下意识地将其归咎于酒桌上的酒文化。
具体地说,我认为很多地方的酒桌上没有“李清照”,只有“酒鬼”,他们的信仰是酒文化。酒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劝酒,虽然各地劝酒的方法不同,各有规矩方圆,但基本目标是一致的,劝到客人一醉方休,才是喝好、喝得尽兴。
那时,我经常随团去苏北采风。有一次采风途经六县,六个接待方对我们都热情如火,每地停留两天,每天必喝酒。此地劝酒文化极其灿烂,每顿饭至少举杯三次,不算多,但每次举杯要连饮三杯。
你若是尊重地主讲究礼仪之人,每一顿至少要喝九杯酒。九杯属于“多乎哉?不多也”的范畴,但这不过是个基础。
当地人的劝酒技术不会让一个小伙子只喝九杯了事,因此,有同乡喝三杯、同龄喝三杯、属相一样喝三杯、姓氏一样喝三杯,最后是相同性别的也要喝三杯。
无论我多么爱面子,但是酒量有限,十几杯酒下去,没有一醉方休的幸福,只有一吐方休的痛楚。
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有一部分往事是浸在酒杯里的。年复一年的酒,胜似人生的年轮,喝起来的滋味不一样,但总是越来越沧桑、越来越绵厚。有一年,作家陆文夫到南京开会,晚上大家聚餐饮酒,我看见他独自喝酒,喝得似乎很孤独,便想走过去敬酒,结果旁边一同事拉住我说,“千万别去,他不接受敬酒,他很爱喝酒,但一向是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喝。”
原来,一个人喝酒是可以与他人无关的。我至今难忘陆文夫坐在那里喝酒的姿态,如同坐禅。那种安静与享受,不是出于对酒最大的尊敬,便是最深的爱了。
我爱酒多年,至今还经常奔赴各种酒席与朋友一起喝酒。无酒不成席,这是常识,但说到底,酒杯也是灵魂的容器之一。这容器的最深处,终究是一个人的快乐,一个人的哀愁,或者一个人的迷茫。很欣慰地发现,如今,这也快成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