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19日
安家正。
安家正在乡间采风。
安家正和他的《安家正文集》。
安家正笔耕不辍60年,留下了千余万字的“历史软件”。
安家正(右)在座谈会上发言。
安家正(左)在会场上谈笑风生。
安家正作品集。
□孙为刚
那只一笔一划写下了一千多万个方块字的手终于封笔,那双近乎失明(一只彻底失明,另一只有0.25的视力)的双眼终于停止了转动,那颗白发稀疏的大脑袋终于停止了思考,3月19日,烟台知名地域文化学者、作家、烟台教育学院教授安家正老师驾鹤西去。
安老师的告别仪式是在他的第二故乡文登举行的,我因故未能送他最后一程。这些天里,我时常翻阅安老师生前赠我的书籍,与安老师相识、相知三十余载的一幕幕,又走马灯似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家正体 “人生如字,字如人生”
上世纪80年代,“安家正”之名便是见诸报端的高频词。犀利的杂文、优美的散文、不断推出的长篇连载,都有他的署名,那时,只知道他是教育学院的一名老师,文字上并无交集。
上世纪90年代初,报社成立文艺部,我忝列主任之职。此后的十余年间,我一直负责副刊、专刊的编辑工作,安老师是我们副刊专刊的骨干作者,经常约稿、磋商稿件、策划版面、组织笔会,我与安老师的交集日渐增多。
给我留下第一个深刻印象的是安老师的字。
无论是数百字的短稿,还是几千字的长文,方格的稿纸上,纸面上清晰整洁,赏心悦目。方格内的方块字无论笔画多少,都是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撇捺规整,绝无连笔,且很少涂改。偶有写错的字,必按格子大小打上“补丁”,然后工工整整地改写其中。由此我可断定,作为老师,安老师的板书也一定如他的钢笔字一样漂亮。
在报社工作数十年,几乎每天都与稿件打交道,接触的作者成百上千,处理的稿件成千上万,但安老师的稿件始终是最具特色的一份,拿到手里,不用看署名,便知是安老师的大作。我私下里称安老师的字为“家正体”。
“人生如字,字如人生。”在汉字的世界里,横平竖直是风骨,撇捺飞扬显性情。中国的这句古话也印证了安老师的性格和人生。
报纸是新闻纸,时效性是报纸十分重要的特征。报纸副刊作为报纸的一部分,也要讲求时效性,讲求正能量。根据版面需要,编辑部经常向作者约稿。此类稿件,质量要求高,时间要求紧,有时要求一两天、两三天就要交稿,十分考验作者的能力和水平。安老师是编辑部的放心作者,在约定的时间内,我们总能见到熟悉的“家正体”,从来没有爽约误事。
一次,安老师患病住院,有编辑前去探望,归来后传话说:“安老师说要封笔了!”我说:“不可能!”编辑说:“为什么?”我说:“不信你等着看!”果然,几天后编辑部的来稿里又出现了熟悉的“家正体”。此后又出现几次“封笔”的传说,最后都被安老师自己“食言”否定。我之所以断定安老师不会轻易“封笔”,是基于我对安老师较深的了解。
安老师发在报纸上的稿件,大多短小精悍,多是几百字的短稿,有人就讽刺他只会写一些“豆腐干”。安老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且乐此不疲。“豆腐干”发表的多了,安老师干脆将这80余块“豆腐干”集合到一起,编印了一本8万字的《豆腐干集》。后来,安老师又陆续将发表在报纸上的这些短小精悍的稿件编印了《小摆设集》和《说不清集》(各8万字,计16万字)。
在一篇《一诺四十年》的稿件中,安老师这样写道:“四十年来我坚持给党报写稿,并把这当成自己神圣的责任。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案头课卷山积,各地编辑咸集,一时文债累累。时间捉襟见肘。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党报编辑有稿约,也必拨庸从命。”“四十年如一日为党报写稿,也只不过是‘践诺’而已。各种讥刺和冷眼都领略过了,可称‘九死而不悔’。”
这就是安家正!一个将“业余”干成了比专业还专业的业余作者。
除了“家正体”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安老师在一些会议上的发言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字如其人”的风格。
安老师不是共产党员,但作为一个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他曾担任两届区人大代表,经常参加各种会议,议政建言,肝胆相照。
在一次研讨地域文化的座谈会上,安老师的发言似乎与主办者不在一个频道上,安老师也知道自己的发言不合时宜,但他没有人云亦云的“诺诺”,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言之凿凿的“谔谔”,且嗓门越来越高,情绪越说越激动。主持者面露不悦,安老师没有理会,只管按着自己的思路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颇有些冲冠一怒的架势……那情境让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环眼圆睁的张翼德,而眼前这位却是一位白面书生。
这样的场景,我不止一次见到。有人背后送他外号“安大炮”。有一次,我曾委婉地转告,并提醒他今后在这种场合注意些分寸,安老师淡然一笑:“江山好移,本性难改。”
傻干斋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一条窄窄的小走廊,将这个只有47平方米的住宅分割成几个小格子——这里就是安老师的家。最大的一间12平方米,南向带阳台,被安老师辟作书房。
南向靠窗台光线充足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写字台,北面和西面是顶天立地的书柜“砌”起来的“书墙”,靠东墙放着一个简易的双人沙发,这是安老师会客和休息的地方。
文人书房都有雅号,安老师的书房也不例外。安老师的老伴邹淑香老师给这间书房取名“傻干斋”,并赠言:“越忙越穷,越穷越忙。”孙女安大道将斋号及赠言书写并挂在书房显眼的地方。
安老师的家位于我上下班的路上,为了约稿、取稿、取书、商谈,我经常走进这间“傻干斋”。每次走进这间堪称陋室的“傻干斋”,刘禹锡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字句便浮上心头。
有时,我不打招呼直闯“傻干斋”,夏天,我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安老师身穿“二筋鼻子”的大汗衫,脑门子上顶着汗珠子,汗流浃背地伏案写作;冬天,则见他脚穿棉拖鞋,身披面包服,大脑袋紧贴在写字台上。季节不同,着装不同,但留给我的背影大致相似。给他打个招呼,有时他头也不回地回应:“你先坐,我写完这一段儿再说。”
有时家中无人,你也不必担心扑空,一定是在楼下与棋友“厮杀”。“四壁图书两张几(饭桌、课桌),三五知己一盘棋”,这就是安老师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
成年累月地爬格子严重透支了他的身体,肝炎、冠心病、糖尿病并发症等各种疾病纷纷找上门来。2000年春天,一场急性肝炎导致的急性肝坏死差一点儿要了安老师的命。出院后,考虑到自己的作品多是地域文化方面的内容,有必要归集整理,为后世留下印记,安老师萌生了出个人文集的念头,他想把数十年来出版的数百万字的文稿结成文集,留存于世。
在烟台这个文化土壤并不丰厚的地方,个人出版文集尚无先例。消息传出,议论纷纷。“搞专业的也未必能出文集,他一个业余的出文集?!”质疑之声不绝于耳。
要出版这样一部多卷本的文集,书号管理费、印刷费是一笔不菲的费用。经测算,仅印刷费就需要近10万元。考虑到书号费用不菲,安老师决定不用出版社的书号,只在当地文化部门办理了“准印证”,避开了“非法印刷品”之名。
在儿子和几位朋友的支持下,2001年,8卷本、500多万字的《安家正文集》走下了印刷厂的生产线。
白色的封面,除了书名行书《安家正文集》五个大字,没有一个多余的汉字,朴素得令人惊讶。没有一幅照片,没有一帧插图,人们称之为“白皮书”。著名作家峻青写过一篇《白皮书的震撼》:“从封面到封底通体雪白,除去《安家正文集》五个字是黑色毛笔字行书外,没有半点别的色彩,没有半点装饰点缀,真个是素面朝天,朴素得令人惊奇,甚至令人震撼。”
更令人惊奇的是,在每套书的定价处,印着醒目的八个字:“全书八卷,只赠不售”。
这就意味着,这套摞起来差不多一尺厚、6公斤重的白皮书没有一分钱的“进账”,全部白送!
书印出之后,安老师又多了一样“营生”,经常拖着小车去邮局往全国高校、本市各县市图书馆寄书,仅邮费就花了上千元。
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营生到底图个啥?“捨家存史”就是安老师出文集的初衷。不管人们如何议论,认准了的事,只管去做,绝不瞻前顾后,特立独行,这就是安家正!
就是在这个“傻干斋”里,安老师埋头苦干数十年。其实,按照安老师两口子的收入,他们是有条件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的,但是他和老伴的精力都没有放在上面,而是将全部心思放在了著书立说、“捨家存史”上。
人们常用“笔耕不辍”形容文人,而真正做到“不辍”者寥寥无几,安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在自己的《近盲集》序言中,安老师这样写道:“埋头书斋,在一张简陋的书桌上辛勤笔耘,数十年如一日……在中国,如果以磨损的笔尖、消耗的纸张、用去的墨水来推举劳动模范,我当之无愧地名列前茅。”
有书架上42本书(含8卷本《安家正文集》)、上千万字的著作作证,“傻干斋”主人安老师所言属实,绝非自夸。
生死观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疾病缠身,更何况安老师一坐到写字台前便是拼命三郎似的工作状态,废寝忘食、起早熬夜已是常态,时值壮年,便疾病缠身。
2000年前后,因赶写长篇小说《戚继光》夜以继日,他累得近似虚脱,一种凶险的疾病——丙肝乘虚而入,入院后医生下达病危通知。所幸的是,抢救及时,顽强的生命战胜了死神的威胁,安老师转危为安。
家人和亲朋好友都以为经此凶险,安老师会消停几年,谁也没有想到,安老师以“向天再借二十年”劲头,继续再战。2002年,30万字的《沧浪酒魂张弼士》呈现在人们面前。
2008年2月6日,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再次降临。安老师突发脑血栓,虽经入院急救,仍留下了行动不便的后遗症,从此就被拴在了轮椅和助行器上。出院后,我与同事前去探望,相互约定,不要提及写作一事。没想到刚见面不久,安老师就乐观地说道:“感谢老天爷,没‘栓’了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没拴住我的右手,还能写字。”
这是一种何等执着的信念!一时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诗句蓦然涌上心头。我们几人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随着病情的加重,安老师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耳朵失聪越发严重,眼睛几乎失明(右眼完全失明、左眼只剩下0.25的视力,看东西需手持放大镜),腿瘸寸步难行,大小便失禁,外出需携带尿壶以备不时之需。生活中,安老师已经离不开放大镜、轮椅、助行器、尿壶等物品,自称“五子登科”。在提及这段日子时,安老师写道:“幸而尚无吞咽困难,脑子尚可,右手无碍,仍可带着放大镜写作。我又出了8本书……”
就是在这样一种逐渐失能的状态下,安老师以“向天再借二十年”的豪情,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仍然笔耕不辍。2008年,18万字的《胶东半岛鸟文化》由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2009年,60万字的长篇小说《秦淮悲歌》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2011年,90万字的《胶东通史演义》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秦淮悲歌》和《胶东通史演义》还分别获得烟台市第11届文学创作一等奖和2012年烟台市社会科学一等奖。
以90万字的《胶东通史演义》为例,谁能想到,这部记录了胶东地区7000年文明史的大作,竟然是一个失能老人拿着放大镜,一笔一划地完成的。
面对这拿着放大镜写出来的8部著作,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书架上的书籍,看不到的是作者奋不顾身的拼搏;人们看到的是90万个汉字组成的方阵,是装帧精美的著作,看不到的是一位逐渐失能的老人背后的付出和艰辛。30年前,安老师即萌生了写一本《胶东通史》的念头,随即积累资料,准备案头。为了完成这部著作,他收集并熟读《史记》和二十四史,胶东地区各县的县志、市志等能够搜集到的有关胶东地区史志;他阅读的资料何止千万,记的笔记、做的卡片少说也有数百万字,仅完成的纸稿就装满了8个厚厚的档案盒……
身体逐渐失能后,在拿着放大镜笔耕不辍的同时,安老师仍然没有放下弘扬地域文化的社会责任。每有与地域文化有关的社会活动邀请,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安老师都义不容辞,坐上轮椅,带上尿壶,毅然出发。在会场上,他依然谈笑风生,依然慷慨激昂……
有几次,我陪安老师外出参加活动,看到他步履蹒跚地拖地而行,有时走着走着,不得不停下脚步,避身墙角,解决内急。看着他佝偻的身影,我的内心会生出难以言状的酸楚:安老师,如此执着究竟为什么?
安老师在他称作“第二故乡”的地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里程。
这也许是一个生命的轮回。
60年前大学毕业,在这里踏上工作岗位时,他便萌生了“在书架上有自己写的书”的理想。没想到隔墙有耳,他的这个想法传到某领导的耳朵里,被当作成“封资修”思想,在大会上点名批判。高音喇叭可以掩盖小人物微弱的声音,但泯灭不了一个年轻人的梦想。从此,他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著书立说”之路。在他走完人生之路时,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
对于编者来说,安老师始终是一位业余作者,正是这位业余作者,做出了并不业余的业绩。笔耕不辍60年,留下了千余万字的“历史软件”,尤其是那些关于胶东、关于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字,将作为这个地域的“立此存照”,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安老师,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