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名旦之毛世来

2024年01月26日

毛世来,著名京剧旦角演员。山东掖县人。年少时入富连成科班习花旦、武旦。1936年秋,《立言报》举办童伶选举,毛世来以12561票被选为旦部冠军,荣获“娇媚天成”奖杯。出科后组建和平社,转演于上海、天津、北京等地。 擅长的剧目有《铁弓缘》《英杰烈》《红娘》《十三妹》《小放牛》《木兰从军》等。

□张发山

毛世来入科第二年,刚满八岁,就在北平灯市口的银环戏院披挂上阵、登台献艺了,演出剧目是《铁弓缘》。舞台上,毛世来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跟老师所学的四功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结果赢了个满堂好。社长叶春善见他演得如此卖力,高兴之余,特赏五枚大铜子(一枚当制钱二十文)。嗣后,母亲来到科班,毛世来悄悄将压在枕头下的赏钱取出来,塞进娘手里……

作为四大国粹之一的京剧,继1927年确立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之后,1936年,北平(今北京市)《立言报》社接受读者建议,采取公开投票的方式,选出尚未满师的京剧旦角李世芳、张君秋、毛世来、宋德珠为“四大童伶”。4年后,当四大童伶相继毕业组班时,《立言报》社又不失时机地组织他们在新新大戏院合作演出《白蛇传》,宋德珠演《水漫金山》,毛世来演《断桥》,李世芳演《产子·合钵》,张君秋演《祭塔》。演出轰动了北平市,自此,四小名旦遂成定论。毛世来即为四小名旦之一。

心灵深处的伤痛

毛世来(192年—1994年),名家宝,字绍萱,艺名世来,祖籍山东掖县(今莱州市)。父亲毛德俊,少时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娶妻申氏,育有3男2女。民国年间举家逃荒来到北平(今北京市),落脚于堂兄毛德义处,后由四叔毛汉卿运作,于东华门北河沿租赁了几间茅屋勉强栖身。经人介绍,他在警察署谋到了一份誊写文书的差事。

但微薄的工资实在难以养家糊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境况,在毛家习以为常。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毛德俊两口子绞尽脑汁、夜不成眠。恰好彼时京剧发展方兴未艾,与其都困在家里忍饥挨饿,倒不如让孩子们去剧社学点本事,备不住将来能出人头地。四叔和堂哥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毛德俊便陆续将三个儿子送进了著名京剧武生俞振庭创办的“斌庆社”。毛氏三兄弟入科后,很快就表现出对京剧极高的悟性和天赋,除老二家乐不幸于12岁夭折外,老大家惠艺名庆来、老三家燕艺名盛荣,后来都成了我国京剧界的名角儿。

不久,毛家宝和小妹先后来到了人间。母亲哺育小妹期内,为减轻家庭负担,还兼给别人洗衣、做手工,以此贴补家用。即使这样,毛家仍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免不了还要到亲戚朋友处讨借。

那是192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小家宝陪母亲到亲戚家借米。路上,母亲叮咛他进门后嘴甜一点儿。到了亲戚家门口,母亲还刻意给小家宝整理了一下衣服。按完门铃,半个时辰过去了,那门“吱呀”开了一道缝,却从里面飞出了一只鸡毛掸子,随后传出冰冷的声音:“您娘俩听着:都好好掸掸,别把穷气带进来!”母亲刹时呆住了,脸色变得惨白,拉着小家宝拔脚就走。回到家,她紧紧搂着小家宝,泪流满面。那时家宝虽小,可也懂事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漠,在一个初涉尘世的稚童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乃至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他一边给母亲擦泪,一边劝慰:“娘,等我挣钱了,咱的日子定会好起来!”

此时,毛家老三家燕已由斌庆社转入富连成社第四科,工武净,艺名盛荣。因此,只要有机会看到三哥,小家宝一定缠着他习武学戏。见弟弟如此执着,毛盛荣满心欢喜,经他多方通融,入冬以后,小家宝终于进入富连成社第五科学艺,这一年,他仅7岁。

“黄埔军校”苦练功

素有“京剧摇篮”美誉的富连成社,成立于1904年,1948年停办。东家牛子厚,社长叶春善(叶盛兰之父)。剧社初名喜连成,1921年社址由宣武区前铁厂迁至虎坊桥时,易名富连成。在长达44年的时间里,先后培养出喜、连、富、盛、世、元、韵七科,共700余人,其中不乏自创一派的戏剧名家、艺术大师。因此,有人将富连成社这人才荟萃、龙吟虎啸的科班,称之为京剧界的“黄埔军校”,广大戏迷、票友听后深以为然,都说这个比喻贴切,实至名归。

富连成社只收6~11岁的男孩,学员随到随考,经过半到一年的考核,老师根据其自身条件因材施教,然后再与家长签订为期七年的“关书大发”,即合同。凡学员坐科期间,吃住穿戴均由社方供给,但必须服从管教,如因打骂致死,社方概不负责。小家宝顺利通过了考核,工小生,师从萧连芳。他入科时是富连成的鼎盛时期,仅五科的大小世字辈就有140人之多,老师给他提了个艺名叫世来。后来,萧先生发现他天真活泼,让他改学花旦,拜艺名筱翠花的于连泉为师。

教师对学员的要求极严,100多个孩子早上6点起床,洗漱后便由武功教师带领练习两个多钟头的翻、腾、扑、跌、滚、摔等高难度的毯子功。10时吃罢早饭,按文、武行当学戏,或继续下腰、拿顶、压腿、翻跟头等。旧时有个说法叫“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因不合规范而挨打的学生并不觉得委屈,对师父更没有一点怨恨。下午6时许,待广和楼戏园演出的前辈及师哥们回到班社,晚饭后仍分文、武练习,10点熄灯。除年底封箱休息几天外,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平心而论,这么大的运动量真够孩子们受的,可毛世来却如鱼得水。他的两个哥哥庆来和盛来,都是摔打花脸出身,毛世来自幼耳濡目染,因此对武功特别偏爱,学练时也格外用功。后来,他改学花旦,每天都跟刀马旦同学比着练,早晨耗顶,他总是耗到最后一个收场。旦角最难练的是“跷功”,术语踩寸子,即脚蹬一双木制的小脚鞋,将脚掌绑在形如长把汤勺的托板上,使之形成小腿的一部分。如此扮妆,演员重心提高,身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尤显女性之柔媚。旦角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既要舞又要做,有时还使枪弄棒,挥刀上阵,做出各种厮杀搏斗的动作;更有甚者,还要纵身跳起,腿、臂上抬,以脊背着地,名曰“摔锞子”。武旦演员还得从三张半高的桌子上翻下来……为了练好诸多高难度的基本功,毛世来记不得跌过多少次、挨过多少打、哭过多少回。每临此境,他也曾产生过打退堂鼓的念头,可一想起在家求借时的屈辱和母亲无助的眼神,想起能进富连成社学戏的不易,所以,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坚持下去!

练跷功也讲究循序渐进,分三个步骤,一曰靠跷,二曰走跷,三曰耗跷。毛世来清楚地记得,初次练跷,师父让几个旦行师兄弟分别手拄两根棍子,后背靠墙,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这叫靠跷。时间一长,脚趾和脚背都像针扎一样,钻心地疼,脚下洇湿一大片,说不清流淌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梨园中有句行话叫做“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实际就是指苦练跷功。跷靠得有了眉目便开始练走跷,起初只能两手扶墙往前挪,经过一段时间大体能行动自如了,接下来便是练耗跷。全身笔直地站着,如同一个木偶人。旧时没有钟表计时,只以烧香长短为准。在地上耗过一炷香,随之上升到站方砖,先平后竖,再站三角,即三条脚的凳子,最后上升到站缸沿。一口水缸的缸沿宽不过两寸,站在上面,必须挺胸平视,全神贯注,稍一走神,重心不稳,就会“呼通”一声摔下来,鼻青脸肿不说,屁股还得挨板子。一炷香耗完,师父发话时间到,脚与腿都失去了知觉,哪还挪得动?于是,师兄逐一将他们抱下来。不料双脚刚刚落地,师父却又挥舞着刀坯子撵过来,一边追“打”,一边喊:“快跑!不然腿就存筋啦!”学员们心里暖暖的,奔跑的步伐愈加坚定。耗跷阶段终于熬过,学员们又按舞台旦角的要求开始练习,由慢到快,由简单到复杂,包括“跑圆场”“编辫子”以及猫腰从地上拾东西……

从靠跷到耗跷最少也得一年的时间。毛世来立志早日学成、出人头地,深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含义,故能见缝插针、自我加压。练毯子功如此,归行旦角亦如此。比如练跷功,从开始到出科毕业,除了晚间睡觉,那“金莲”就像长在他腿上一样,甚至连春节回家几小时都踩跷步行,到家还要站在水缸沿上,倾听父母“要想人前显贵,就要人后受罪”的教诲。就这样,毛世来凭借超人的毅力,不但学会了靠跷、走跷,而且学会了跑跷,所以,在他出科不久后,就以扎实的跷功而令师兄们刮目相看。

“闯关”上海滩

富连成科班很重视艺术实践,在科学员都是边学边演。1929年,即毛世来入科第二年,刚满八岁,就在北平灯市口的银环戏院披挂上阵、登台献艺了,演出剧目是《铁弓缘》。舞台上,毛世来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跟老师所学的四功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结果赢了个满堂好。社长叶春善见他演得如此卖力,高兴之余,特赏五枚大铜子(一枚当制钱二十文)。嗣后,母亲来到科班,毛世来悄悄将压在枕头下的赏钱取出来,塞进娘手里。母亲哭了,小家宝却笑了,他终于能挣钱贴补家用了。

毛世来初次登台即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嗓音清亮,白口清丽干脆,扮相俊俏,妩媚动人;能唱擅做,文武兼备,加上极佳的跷功,观众遂以“小鸟依人、活泼可爱”之语褒之;又据其举手投足恰似乃师筱翠花(于连泉),便以“小筱翠花”的雅称冠之。

光阴如梭,随着年龄增长,毛世来学成的剧目也不断增多,演技日臻成熟。在坐科宗筱之后,又拜尚小云、梅兰芳、荀慧生、赵桐珊(艺名芙蓉草)为师,并深得其真传亲授。在几位艺术大师的调教下,毛世来羽翼日渐丰满,又将各派精华融会贯通,冶于一炉,初具形神俱佳的表演风范。所以有人预言:“毛世来如果不红,天都不红。”

1936年秋,《立言报》举办童伶选举,毛世来以12561票被选为旦部冠军,荣获“娇媚天成”奖杯。1938年古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坐科十年的毛世来正式出科了。彼时,梨园界有个习俗,凡在富连成科班出来的学生,必须到号称“南边”的上海进行演出,如果唱红了,回北平就有一席之地,否则只能搭野台子跑江湖了。因此,人们把去上海演出称之为“闯关”。毛世来行前,社长叶春善赠他大红行头一身,期望他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拼出一个开门红。

很快,上海黄金大戏院的海报上,出现了毛世来的大名,其首场大轴戏是全本《英杰烈》。毛世来信心满满,毋庸讳言,他是幸运的,在继承了多门流派表演真谛之后,顺风顺水地来到沪上,也许是上天眷顾,初出茅庐,却又得到了永春社名伶李万春的提携。

李万春,时年27岁,与世来的大哥毛庆来相厚,系武生泰斗杨小楼的高足,文唱武打,无所不精。在剧中,毛世来饰演陈秀英,李万春饰演王富刚,二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终使这出唱、念、做、打兼有的重头旦角戏,让善于挑剔的上海观众为之倾倒。人们喜欢毛世来优美的身段、响亮的京白以及稳健的“跷功”,对其娴熟的舞台表演给予极高的评价。接着,毛世来又上演了《马思远》《十三妹》《穆桂英》等戏,唱了30天,红了一个月,以致黄金大戏院的经理金亭荪主动和他签订第二年来沪演出的合同。年仅18岁的毛世来轰动了上海滩。

上海“闯关”首战告捷,毛世来返回北平即开始组建和平社。由于有徐兰沅(谭鑫培、梅兰芳之琴师、广德楼戏院大股东)先生支持,又有袁世海、江世玉、艾世菊、阎世善等富连成社诸多师兄弟参与,阵容整齐,活力四射。随后,该社以广德楼为基地,在北平上演了《十二红》等几十出戏,妥妥站稳了脚跟。之后,又去天津、上海、青岛等地巡演,足迹遍布大江南北。1942年2月,应黑龙江省旅沈同乡会邀请,毛世来率社赴沈参加抗日救亡募捐活动,演出了《玉堂春》《红娘》等剧目,历时半个月,场场爆满,观众喝彩声不断,募捐活动得以圆满结束。

脱下戏装走向讲坛

1949年10月1日,30万群众齐集天安门广场,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这一天,作为艺术界的知名人士,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等被邀请至天安门城楼,与新中国的领导人同台观礼。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藤发了芽。昔日被视作“下九流”的戏剧演员,而今却成为受人尊重的表演艺术家或文艺工作者,社会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不久,毛世来的和平社改为民营公助的“和平剧团”,基本解决了剧团的生路问题。1956年,毛世来与梅兰芳、侯宝林等艺术大师,参加了国家领导人联欢晚会。在中南海怀仁堂,毛世来还为毛主席等中央领导演出了《打焦赞》一戏。

1958年8月,遵照周恩来总理“京剧要在各省普及”的指示精神,毛世来带领和平剧团毅然落户长春市,改名为吉林省京剧团。翌年,他调到省艺术学校任副校长,兼京剧科教师。

脱下戏装走向讲坛,毛世来自知文化底子有限,恐难胜任,不过,一生好强的他,倔脾气又上来了:再难也难不过耗跷站缸沿!于是,简易台灯下,他参阅相关戏曲理论,却不拘泥于书本知识,结合自己的舞台实践,奋笔疾书,编写教材。由于教材新颖,不拘一格,生旦净末丑、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通俗易学,效果显著,所以深受学员们喜爱。

十年动乱结束后,毛世来重新回到了吉林省艺校。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毛世来顾不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先去排练厅与学员们见面,然后正式投入工作。毕竟年岁不饶人,一出《穆柯寨》大戏还没“说”完,毛世来突发脑血栓,落下半身不遂的病根;待病情稍加稳定,他坐在轮椅上仍继续为学员授艺。他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努力追回荒废的时间,恨不能变成一只春蚕、一支蜡炬,要将自己30多年的舞台经验和京剧各流派的表演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承给下一代。

此间,毛世来先后收邢美珠、王继珠等演员为徒,悉心教导,倾囊相授。让人欣慰的是,邢美珠、王继珠不负师望,双双摘取了当今艺苑的最高奖赏——戏剧梅花奖和梅兰芳金奖的桂冠。

1994年12月19日,毛世来含笑溘然长逝,享年7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