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2024年01月26日

□王太山

“有钱没钱,杀猪过年。”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居住的村子有百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养猪。人们养猪也不是为了卖钱,而是等到年根时杀掉,一是给忙碌了一年、平时很少能吃上一顿猪肉的老老小小解解馋瘾,二是留着正月家里来客人时做菜用。那个年代养猪喂的饲料都是纯粮食加上绿色天然的山野菜,所以猪肉特别香,而且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让人回味无穷。

家里的猪能养得膘肥体壮,母亲付出的辛苦自然是最多了,可是我和姐姐也是功不可没的。自从家里抓了小猪开始,我每次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背上箩筐拿起镰刀,跟着姐姐去村外的田间地头割猪草,待回来时山村已经是炊烟袅袅。吃过晚饭,母亲便点燃院子里的大锅灶,把我和姐姐背回来的猪草倒进锅里蒸煮,熟了以后,我和姐姐一人守着一个大大的圆形切菜墩,把妈妈捞出来放凉的猪草切碎剁完。有时我也会闹情绪消极怠工,这时候母亲就会拿过年来恐吓我,说如果谁不好好干活,过年杀猪就不给吃猪肉。年幼天真的我最后还是服从了娘,乖乖地继续干活。

每到年关杀猪的时候,最难过的人就是母亲了。从小猪崽开始喂起,一年365天,两年730个日夜,两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一天三顿地喂猪,渐渐地,母亲已经和她的猪建立了感情。时间长了,猪们甚至能听出母亲走路的声音。只要母亲一推房门进出,南院边猪圈里的猪就会撒欢地往围栏上爬,而且不约而同地发出哼哼唧唧哞哞的呼唤声。

杀年猪的头一天,爸爸就预先联系好了主刀的师傅和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好友帮忙。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起来先把院子里的大锅点着火,烧上满满的一大锅开水,然后调好半盆纯玉米面的猪食,给她喂养了两年多的猪送上一顿“断头饭”。母亲一边把猪食盆放进圈栏里,一边流着眼泪:“快吃吧,吃完你就得上路了!”

猪似乎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它直勾勾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怜,最后还是把这道最后的早餐吃完了。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主刀的和帮忙的都已经悉数到场,母亲打开猪圈的门,“啦啦啦啦啦”地在前面叫着,把猪一步一步引到院子里。几个帮忙的大汉瞧准了机会,一拥而上,扯腿的扯腿,按头的按头,主刀的更是心狠手辣,拿起铁锤瞄准猪脑门就是两锤,猪立刻被砸晕了,几个人没费多大事儿就把猪抬上了“断头台”(其实就是一个破桌子)。爸爸端了个大铁盆,铁盆里还撒了两把咸盐,放到正对着猪脖子的地上。屠夫手拿一把一尺多长、磨得明晃晃的尖刀,先是从他的破布袋里掏出一块专用磨刀石,把杀猪刀放上面蹭了几下,然后三下五除二,对准猪脖颈上的大动脉捅了下去……母亲不忍心目睹这个场面,此刻早就躲到了邻居家中。

呼啸的北风吹着口哨,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颗粒,地面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砂糖,喷溅在地面上的猪血印记慢慢地被雪覆盖了。躲在一边看热闹的我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的,脚也麻了,心里再也寻不到那种快要吃上猪肉的快感,感觉空空荡荡的。

紧接着,母亲烧的那一锅开水派上了用场。爸爸在锅上面放了几块厚木板,大家伙一起用力,把猪抬到了木板上。刚才捅刀的师傅又换了件“兵器”上阵了,这回他手拿一根足有一米半长的细铁棍,先用刀在猪脚处割了个口子,然后把铁棍一点一点儿地顺着腿往身体里面捅,一边捅一边用嘴往里吹气。四条腿轮流捅铁棍轮流吹气,一会功夫,猪的身体竟然被气流顶得膨胀起来,鼓鼓的,圆圆的。直到后来我才晓得,吹气让猪身体鼓起来,是为了能把腿弯、脖子等皮肤皱褶多的地方的猪毛刮干净。旁边帮忙的师傅不停地用水舀子从锅里舀开水往猪身上浇,捅刀的师傅这回手里握的是一个刮猪毛用的铁刮子,开始给猪褪毛。经过开水的润烫,猪毛很容易脱掉。只见捅刀师傅挥舞着刮刀,“嗖嗖”地上下翻飞,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原来那头黑毛猪已经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公子哥”了。

猪毛刮净后开始开膛破肚。身手敏捷的主刀师傅砍下猪头和四个猪蹄,逐一分割摘下猪的五脏六腑,摘洗肠子,剃掉排骨,最后把五花三层的两半子猪肉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儿只有几斤重的条形肉。母亲和前来帮忙的四姨三婶早已切好了一大盆酸菜,只等肉下锅了。灌血肠、蒸血糕,都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需要有经验的高手来操作。血糕是一定要用热水勾兑的,但也不能太热,水太热血糕就会太老。煮血肠也需要掌握好火候,还需要随时用尖利的锥子来放气。上好的血肠切出来是溜明锃亮的,味道也特别鲜美。

当满院子都飘散着猪肉的香气时,七大姑八大姨、舅姥姥、姨爷爷之辈早已应邀而至,盘腿坐在土炕上。炕桌上放着白色的搪瓷缸,里面烫着辛辣的烧酒。我和邻居家的伙伴欢快地跑来跑去,如过节一般欢呼雀跃,忙碌的大人们脸上也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嘴馋嘴急的孩子死乞白赖地围在母亲身旁直转转,母亲自然心领神会,伸手从煮好的骨头上撕下一块肉来,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才一手捂嘴乐颠颠地离去。在亲朋好友的猜拳行令和推杯换盏中,往往四分之一的猪肉已消耗殆尽。若有亲戚家的长辈因事没来,母亲还要打点一块五花肉、一根血肠另加一碗杀猪菜,让人捎去。余下的猪肉则要留着在春节期间食用的,猪头和猪爪要一直留到二月二才能享用。

锅里剩下的几块大骨头还在文火中微微翻滚,更加浓烈的肉香味已经溢满房屋,飘出了厨房,飘到了院子外面,令行人垂涎。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猪肉早已成了普通人家餐桌上每天都能看到的食物,随时随地,想吃就买,我也早已不再让猪肉馋得流哈喇子了,可儿时吃肉的童真和那纯朴温暖的邻里乡情成了我生命中恒久香醇的味道,时常在我的记忆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