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以“累”,回之以“鲍”

——苏轼与滕元发的故事

2024年02月02日

□吴忠波

作者的话——

在苏轼生日(元月29日、农历腊月十九)临近、域外“寿苏会”摩拳擦掌时,我作为本埠坡粉,心里常常有种焦灼和急切的感觉。之前转发砣矶岛霸王山公司老板娘梁总写的吃东坡鲍鱼的散文,翌日看到璜山民俗博物馆打卡介绍古代食盒,恰遇那天(1月8日)是苏轼公历生日(实际上古代过的是农历),这些信息在我脑海中“回炉”,衍化出东坡先生在登州的故事形象,强烈地触动我要写篇寿苏的纪念小作文!

据此,我想就写写苏轼在登州与滕元发,求之以“累”(礼),回之以“鲍”(报)的故事吧。眼见要过年,这个故事与吃货玩家有关,也体现礼尚往来,合时宜,搭得很。

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夏秋赴任登州太守的苏轼,开始心理矛盾,准备工作也懈怠,以至于马上要启程,却忘了做一件事,就是需要换个心仪的野炊食盒。他是这样想的,这登州可不比地贫民苦的密州(1074年至1076年苏轼曾任职于此),那里有仙境蜃楼、神山海市,闲暇之余,带家眷去骑马野饮,去登船游海,那可是件悠然自得、心旷神怡的事啊!况且,食盒能让他想起少年时与亲人野饮于家乡的情景,无疑也是一种重温和纪念吧。而此时,他官职升高,家眷及随从增多,原有的食盒早已老旧,没有一个容量大、质地好的食盒,还真的有点不相配。

食盒制作,苏轼深知南方工巧质好又快捷,是北方不可比拟的,但是即将上路,他有心安排做食盒却已来不及,只能考虑托朋友帮忙。恰巧他与遭贬的知湖州滕元发一直有书信往来,索性就张口三分利,不求白不求。“这才多大点事儿!”因为好友有求,心里高兴自不多说,滕元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其实,他在苏轼刚接命时,就率先奉送了名茶,以示祝贺。苏轼回信道:“前蒙惠建茗,甚荷。醉中裁谢不及,愧悚之极。”大意是,刚刚承蒙公惠赠福建茗茶,甚表谢意。因应酬多未来得及致谢,愧疚惶恐得很。

又过了若干天,苏轼等待食盒心里着急,就以探寻的口吻去信问询:“许为置朱红累子,不知曾令做否?若得之,揣以北行,幸甚。如不及已,亦非急务。不罪。”意思是,您答应为我置办的朱红累子(食盒),不知让人做了没有?若做好,我可以携带着北上,是非常高兴的事。如果未来得及做,也不是什么急事,不要怪罪。他信上虽然这样说,但是与催工无疑,谁都知道这是客套。此为苏轼第一封有关食盒的信。

这个朱红累子,就是朱红色的食盒,是古时盛装食物用的竹木结构器具,内有数层不等,酒肆饭店以及富贵人家常用。“累子”的累,通“樏”,南朝时期小说集《世说新语》有提到:“二百五十沓乌樏。”此乌樏,盖樏的表面髹黑漆之故。另一处有:“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樏之名至宋代仍然沿用,赵汝鐩曾作《续蒲涧行》记时人出游的场景,其中有“开壶设樏纷酒炙”之句,承欢侍宴,景象赫然。

苏轼的好朋友不少,但他与滕元发却是挚友知音,忘年情谊。滕元发(1020年—1090年),原名甫,字达道,浙江东阳人(现东阳市吴宁街道滕宅街人)。他的家族背景显赫,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是他父亲的舅舅。他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自幼能文,9岁赋诗。范仲淹见后都感觉惊奇,让他到自己家中,与其次子一起读书。滕元发果然不负重望,成了文武之才,科举金榜题名,仕途官居高位:两中探花,为科举史上绝无仅有;两年之内,三次担任开封府尹。同时,他镇守边关,威行西北,号称名帅,有《孙威敏征南录》。他直言敢谏,豪迈不羁,仕途跌宕起伏,因反对新法,抨击朋党政治被贬地方。元祐五年(1090年),71岁的滕元发在赴扬州任上去世,《宋史》有传。

苏轼最近与滕元发相会,是在来登州的前一年(1084年)。苏轼奉诏离开谪居4年的黄州,赴汝州就任。途中游历庐山,到筠州探望弟弟苏辙,接着过金陵拜访旧相王安石。到仪真后,应滕元发之约,前往金山相聚。这时滕元发已是65岁的老翁,而苏轼年仅48岁。苏轼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久放江湖,不见伟人。昨在金山,滕元发以扁舟破巨浪来相见,出船巍然,使人神耸……”苏轼寥寥数语,一下子让滕元发的形象高大威武又熠熠生辉起来。联想到滕元发在朝堂上或奏表时的伟岸神情、美男气质,就连神宗皇帝都是“迷弟”的眼神,由此可见,苏轼对他的评价,绝无虚言。

苏轼与滕元发是“松柏之交”。相近的价值观、共同的官场经历,使他们成为政治盟友,性情相投,声气相通。暂不说别的,只就《与滕达道书》尺牍68封来说,就能看出两人过往甚密,感情绝不一般。他们最早的通信始于杭州通判任期,苏轼被贬谪黄州后,滕元发曾在调任之时,绕道黄州探望,此后鸿雁传书频繁。而苏轼赴登州时,又写信十五篇,占总信数的五分之一。这在马送人递、驿站传书的宋代,真的是不可想象。

这次苏轼写信求做叫“朱红累子”的食盒,虽是当时的常用物品,但对颜色、格子等要求很是叫真儿。心细的苏轼怕元发误解,便在信中沟通解释,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任性。他的第二封信说:“某好携具野饮,欲问公求朱红累子两卓、二十四隔者,极为左右费。然遂成藉草之兴,为赐亦不浅也。”大意是,我爱好携带食盒野饮,欲向公求做两卓二十四个格的朱红累子。做这个肯定极为费功夫,然而,这个事能使我携壶藉草的兴趣得以满足,您恩施与我的这个食盒的情谊,真的是不浅啊!

北宋文人喜欢踏青郊游,盛行携壶藉草的野炊。风流倜傥的苏家兄弟,自然也领风气之先。先说苏辙的《次韵毛君游陈氏园》:增筑园亭草木新,损花风雨怨频频……薄暮出城仍有伴,携壶藉草更无巡。苏轼也曾作《浣溪沙·野饮松下》:“携壶藉草亦天真。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携壶藉草,留存有苏轼太多的乡俗亲情和身心自由的记忆。

十月十五到任登州后,苏轼便收到了滕元寄给他的朱红累子,材质细密、形制古朴、颜色光亮,透着淡淡的漆香。他逐格欣赏,把手抚摸,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的第三封信,带着对元发由衷的感谢,也速速让人送走。信中云:“某干求累子,已蒙佳惠,又为别造朱红,尤为奇妙。物意两重,何以克当。捧领讫,感愧无量。”意思说,我所求公的食盒,已蒙受佳意收到了,又为别样的朱红颜色,确实太奇妙了。食盒和心意两样皆重,怎么能担当得起呢。将食盒捧领完毕,感愧公的无量之功。信中还说:“旧者昨寄在常州,令子由带入京。俟到,不日便持上也。”也就是说,旧的食盒,已寄到常州,将由弟弟子由带到京城去。一旦到了,不几日就能用上了。

来到登州,恢复知登州军州事官职的苏轼,本来就心情愉悦;身在北方,收到挚友千里迢迢捎来的食盒,更让他心生喜欢。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苏轼以自己的俸禄,筹备了虽为地产“土物”却透着珍稀豪华的回礼一宗:鲍鱼三百枚、黑金棋子一副、天麻煎一蔀等。特别是“一枚何啻千金值”的鲍鱼,产自“蓬莱阁下砣矶岛”,得益于渔工“舶船跋浪鼋鼍震,长镵铲处崖谷倒”的艰苦劳作。这些,足以代表他对滕元发的真诚和义气。

令人遗憾的是,苏轼自收到这个食盒,朝廷并没有给他闲情逸致的享受时间。他到达登州上任仅五天,就接到回朝高就的任命。况且其时为农历十月二十,他又感时疫卧床一月,直到冬月下旬,才恋恋不舍地启程上路。而此时,北方的踩秋季,早已消融在他的风雨兼程之中,登州的踏青日也只能寄望于他臆想的海市蜃楼里。唯独蒙尘的食盒,寄托了苏轼对美好生活的念想、对风花雪月的热望。

求“累”回“鲍”,好礼有报。对于苏轼和元发,这又绝不仅仅是求之“累(礼)”,而简单的人情回“鲍(报)”。他们是在“风俗日恶,忠义寂寥”时风之下的彼此帮助鼓励、于“执手恍然,不觉涕下”重逢之后的互动纯粹情感,多么像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的惺惺相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