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母

2024年02月02日

□潘云强

旧时,烟台人称舅妈为舅母。

她是我妈妈姨表兄弟的妻子,我称她表舅母。每年她都要来我家给姥姥拜年。表舅母似乎天生跟小孩子有缘,幼时,我只认姥姥和母亲,谁都抱不走,但舅母是个例外。她来到我家,先把身子背过去,然后猛地转过来,冲我“呀”的一声,我立马被她逗得笑出声来,乖乖的被她抱走,手法娴熟如探囊取物。

表舅母住在蓬莱农村,每次来都带两个大篓子。一个篓子装花生和芋头等,另一篓子是大花饽饽。她的手很巧,做的花饽饽简直像艺术品。姥姥把花饽饽归置到一个大瓷缸里,放到阴凉通风的地方,重要的日子或是有客人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能沥沥拉拉吃一正月。我们不能让她空着篓子回去,就给她买些海产品,或给她做身衣服,也会给她点钱。

我没见过表舅,只是听大人说过。表舅长得很帅,是家中独子。1947年,年仅18岁的表舅与小一岁的表舅母结婚。新婚不久,表舅就被国民党抓壮丁离开了家,从此没了消息。

表舅母的卧室里,有一个紫红色的小柜,上面是一台上了年纪的机械摆钟,钟两边一边一个帽桶。听说这帽桶是他们婚前一块到蓬莱城买的。那是一对手绘粉彩帽桶,画面上方是如黛的锯齿般的山脊线,画面中间,一位高发髻、身着绫罗紫衣的妙龄仕女,含情脉脉迎接衣锦还乡的官人。或许是出于某种冥冥中的意念,表舅母很高贵(方言,意为喜爱)这对帽桶。

表舅走后第二年,儿子李栓子诞生。而年迈的公婆受不了打击,相继病倒。儿子尚处于襁褓之中,家中只有表舅母一个劳力。那时农村靠挣工分吃饭。为了养活一家人,舅母学会了农村所有的活。推小车最出力,女人没有干的,而她推小车比男人都棒。打场也是男人的营生,但表舅母吆喝牲口打场的场景,已固化成我头脑中的风景。她家是草房,她是全村唯一敢在风雨天冒险上房,用绳索捆绑被掀翻麦秸草的女人。表舅母命比黄连还苦,她好像是专为了吃苦才来到这世上的。艰苦劳作,让原本清秀的她皮肤粗糙,双手伤痕累累。有一次,我为给她什么东西争犟起来,她使劲把我的手攒在她手里。她手劲很大,我被她手上的老茧硌得生痛。

日子艰难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精神方面的折磨。表舅母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很难想象,孤灯下,她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那时,家中有海外关系,一般会遭人歧视。李栓子因此变得内向,性格孤僻而敏感,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表舅母从18岁开始守寡,有人说她是“大闺女上吊——死心眼”。很多人劝她再走一步,甚至公婆也松了口,但是表舅母不干,她担心自己一旦改嫁,公婆没人养,儿子受委屈。但我认为,在表舅母的潜意识中,表舅或许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点,从过年她总去蓬莱阁上香,保佑表舅平安就可以看出来。

后来,表舅真的回来了,而且回来过两次。

1989年,是年龄一甲子的表舅首次回老家,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人老到很老后,模样基本相仿了。他除了穿着时尚外,其他与普通老人并无不同。他乡音未改,头发早被异乡的大雪染白,毫无风雅。在酒桌上,我听他平静地谈那些过往。他去了中国台湾,后来又去了韩国,由于音信隔绝,回家无望,他在韩国重组家庭并有了后代。表舅母与我母亲手扯手坐在椅子上,我原本想象她见到表舅会激动,甚至会痛哭流涕,但她没有,苍老而木讷的她只是表情稍稍有些羞涩、恍惚,动作略显局促笨拙。虽说我的血缘与表舅更近,但我的内心却同情身为弱者的表舅母,甚至对表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怨恨。不过,从理论及更大时空维度上来说,这场割裂是家恨,更是国殇。

三年后,表舅又回来了一次。他来的主要目的是游说孙子去韩国,如果孙子在韩国站稳脚跟了,就可以把全家带过去。但舅母果断行使了“一票否决权”。她说年纪大了,哪也不去,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为表舅母的自知之明点赞,这种自知之明乃是她一生价值之所在。

在表舅母身上,我看到了大多数中国女性不畏苦难、独立隐忍的生活态度。她们对爱情执著而长久的信念往往会使她们偏执于以身相守,而少数以“理智”自诩的男人则更偏重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心驶得万年船”等功利方面的盘算。这也是男女之间的不同之处。

如今,表舅和表舅母已先后作古。一个客死韩国,一个葬在家乡,一场人间悲剧终化作红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