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本厚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家搬至大马路庆安里。庆安里的主干道是一条由大马路直通海边的南北走向的水泥路，路东边有数个胡同，路西边有间隔数米的多个门栋。

在庆安里西侧中部，有一个小木门正对着东侧的第三个胡同口，由于此门没有门牌号，且刷有绿色油漆，居民习惯称之为“小绿门”。令人不解的是，几乎整个庆安里都是大门脸，唯有这“小绿门”既无门牌号，又是小门脸。原来这是拔丝制钉厂的家属区便门，其正门在十字街上，门洞高大无比。烟台人用的铁丝、钉子都是这个厂出产的，还销往外地。

怀着好奇，我来到十字街，尚未找到正门，已听到“咣当咣当”的巨响。循声而去，只见黑漆门面高大庄严，门边墙上挂着个白底黑字的大牌子，高大的木门两侧贴着用大红纸写着的对联，我对着门缝向里望，什么也看不清。

那时我还没上学，只能认出门牌：十字街44号。一位老者一手捋着山羊胡，一手指着大牌子告诉我，这华新拔丝制钉厂是烟台市该行业的第一家，业主名叫孙显华。这对联的上联为：彰显华夏万象新，与他的名字显华有关——彰显华夏，用得真好，也招人喜欢；下联是：新德新权新政策。业主很有创意，用他三个儿子的名字——孙新德、孙新权、孙新策组成下联，可见为儿子取名时的良苦用心；横联为国强民富。总体的意思是：父子几人同心协力干大业，欲把新中国万象更新全部囊括其中，家国情怀，足以可见。

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人，拉着一辆人力大胶轮车，在厂门口停下。“吱嘎”一声大门开了，内中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迎面一座二层木楼，地面摆放着不同型号的盘圆钢筋，还有几箱成品。木楼深处的大院内，一支高高耸立的大烟囱正“咕咕咚咚”地冒着青烟，烟囱的下部是一个大烘炉，炉内烈焰升腾。一捆刚出炉的盘圆钢筋放在一个巨大的钢盘上，中间插入一根钢柱将其固定。盘圆的一端被一台机器拉紧，镶嵌在北楼下粗大木梁上的电动机，正通过皮带带动着这台机器旋转。托着圆盘的钢盘缓缓转动，盘圆被拉细拉长，制成各种型号的铁丝。伴着“吭哧、吭哧”的响声，另一台制钉机机头左右摇摆，向左一摆，一枚钉子抛洒而出，向右一晃，又一枚钉子拋进硕大的铁盘上。盘圆钢筋就这样幻变成不同型号的铁钉。

而另一捆刚出炉的钢筋，透过一个模具，被身边的机器拉细拉长，通红的颜色也渐渐变暗变灰，眨眼间又被镀上雪亮的表皮，被卷曲在一个缓慢转动的铁架上。这就是平日用来晾晒衣服用的铁丝条。当然，这铁丝有粗有细，用途也各有不同。

一时间，我看不清院内、机房内有多少条皮带挂在多少个大钢轮子上，带动着多少台机器在急速旋转。

这就是烟台民族工业的雏形，也是当年烟台首家拔丝制钉厂的实况，而其艰难的历程，一言难尽。

二

1917年，中华大地结束封建帝制刚刚几年光景，在山东昌乐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父亲抱着望子成龙的渴望，为其取名孙显华。果然，孙显华天资聪慧，上私塾进学堂，深受先生的喜爱，几年的光景就出息成一个棒小伙。

由于家境的关系，13岁那年（1930年），孙显华便决定辍学闯荡江湖。他含泪跪地拜别父母，告别养育自己长大的故土，发誓要干一番事业。

他背上小包袱，手持木棍便离家出发了。渴了，喝口山泉，饿了，啃一口冷干粮，上坡下塂、穿山越岭，木棍助力防劫匪、斗豺狼。徒步走、住客店、坐马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中国的开埠城市——烟台。

14岁那年，孙显华来到利达车行当学徒。车行坐落于大马路与十字街交叉路口的西北角，这里是烟台街的繁华地段之一。那时来烟闯荡的学徒大都大字不识一个，而孙显华不仅上过私塾、进过学堂，且勤奋好学肯吃苦，深得老板赏识，薪水一涨再涨。

仅仅三四年的工夫，孙显华就不再甘心寄人篱下当学徒——出大力、赚小钱。1935年，他与人合伙共营奇山车行，经此磨炼，技艺成熟且已懂得经营，奇山车行生意红火。

1939年，孙显华娶妻生子。当第三个孩子降生之后，他渐感生活的压力，灵机一动，与妻子赵秀兰一起自立门户——瑞华车行在鞭炮声中诞生了。它坐落于云龙街东头路北，主要修理与插装自行车。妻子除担起家务外，还是车行的主力，夫唱妻和一切得心应手。

三

抗日战争胜利后，围绕烟台，国共两党开始了拉锯战，烟台第一次解放后不久又沦陷。在烟台即将二次解放的消息传来时，富豪纷纷逃离，房价大跌。孙显华对未来充满信心，胸中潜藏着大目标，瞅准这个时机，夫妻二人一商量，利用开车行赚来的积蓄，于1947年买下了位于十字街44号（后改为40号）的20间房子和一个院子，奠定了创业的基础。

有了厂房，还需技术与设备。孙显华直奔天津，来到朋友开办的一家拔丝制钉厂。落座之后，一杯水尚未喝完，他就急忙奔向车间，将整个生产线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边问询、边记录、边画草图，累得满头大汗，朋友不禁称赞说：有你这般创业精神，烟台拔丝制钉厂必定兴旺发达！

回到烟台，孙显华对自己的工厂已有了周全的规划。购置设备资金不足，他便向银行贷款，银行信贷员登门考察、商谈后，资金迅速到位。

电力是工厂的根本，他们找到东升街的可可电力行，为工厂拉了专线。

接着，孙显华按预定规划四处奔走，购置设备。设备到位后，聘请专业人员来厂安装。北楼为8间房，楼上楼下各4间，都是无间隔的房子。拔丝机、制钉机、抛光机安装在楼下，人工手摇镀锡机安在楼上。楼中高处的墙壁安上了粗大的木柱，一台台电机便安在木柱上，每台电机都用皮带与各类机器相连。在此期间，孙显华的兄弟与亲朋好友都赶来帮忙。

宽敞的院内分别建起模具车间、热处理车间、烘炉车间、危险品库等。西楼下无间隔的四间房成为原料与成品仓库，中间的空地成为正门进厂的过道。

楼上四间房除办公室与账房外，其余都由孙显华的孩子居住，并建有专门通道与厂区隔离。东厢四间平房有灶台、火炕、走廊等，这里是生活区，有便门——小绿门，与庆安里相通，孩子们严禁进入生产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华新拔丝制钉厂正式挂牌之时，恰逢烟台二次解放，接到的第一份订单便来自解放军：制作拔铜丝制导线。这对孙显华来说是双喜临门，一来开张便有订单，二来得到了政府与驻军的信任与支持，生意自然越来越红火。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孙显华特地请书法家写了一副自己拟定的对联：彰显华夏万象新，新德新权新政策，横联为国强民富。这对联年年更新，而内容始终如一，他们把自家的命运与国家的前程紧紧地连在一起。

模具是产品质量的关键。孙显华不仅具备经营的本领，还是一名制作模具的能手。粗粗的盘圆钢筋，拔成不同型号的铁丝、制成何种型号的铁钉，全靠模具定型，他能打造出标准的模具，还能通过热处理将模具淬火，达到其要求的火候。

妻子赵秀兰不仅是家庭主妇，也是厂子的“半边天”。北楼上有她的生产车间，忙完家务之后，她便提一捆细铁丝来到这里，待船形锡炉中的锡块熔化后，便轻轻摇动挂锡机；当铁丝穿过锡炉后，便穿上漂亮的外衣，此产品在市区内供不应求。

不久，夫妻二人已有了5个孩子。为不误生产又保证安全，除上学的两个孩子外，其余的3个孩子全部被锁在东厢房里。当他们废寝忘食地干完活、开锁进生活区做饭时，常常见到孩子们睡在地上。母亲只能偷偷抹一把眼泪，把孩子抱到炕上，脱下工作服，开始生火做饭。

由于夫妻二人的共同奋斗，华新厂生产的挂锡铁丝和不同型号的钉子，不仅满足了烟台本地的需求，还相继接到北京、天津、青岛的订单。在一次青岛展销会上，华新厂生产的钉子，还受到与会者的一致好评。

1953年初的一天，正当马达轰鸣、机器飞转之时，生产车间承载着多台电机的粗梁突然断裂塌陷，机器坏损全厂停电，不幸中的万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夫妻二人都惊呆了：事故所造成的破坏，凭厂方自身的财力与能力，已经无法修复。生产被迫中断，孙显华大病卧床不起。

四

孙显华的身体尚未痊愈，烟台晋泰祥商贸公司负责人前来商谈，高薪待遇邀夫妇二人前往该厂工作，可谓求贤若渴，言词感人至深。二人再三斟酌决定，显华一人去，妻子留在家中照顾子女。

就这样，晋泰祥以高级技师即8级钳工的身份聘请孙显华进厂，月薪93元，是当时的最高工资，烟台仅4至5人享受此待遇。直至退休，他一直享受最高待遇。

孙显华成为烟台晋泰祥的职工后，其负责人对于今后的经营理念又有了新的思路。为此，该厂又招收了一批员工：宫香远、吕德品、王崇信、王俊山等数人，跟随孙显华学徒、创业。他们将厂内的许多闲置设备进行了维修、保养、开发、利用，使厂容厂貌及设备焕然一新。紧接着又购置了一批新设备，使所有设备配套成龙。

晋泰祥下属的烟台拔丝制钉厂正式挂牌营业了，厂址位于南洪街五福胡同。孙显华带出的那一批骨干，成为该厂的中坚力量，厂方有意让他担任该厂生产厂长，孙显华坚决婉拒，立志以模具制作为主业，兼技术改革，厂方尊重了他的请求。

在此期间，烟台晋泰祥五金制造厂的厂名又几经变更，并于1966年改为国营烟台拔丝制钉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厂址搬迁至跃进路85号，再次更名为烟台新华拔丝制钉厂。厂名厂址一变再变，而孙显华以技师的身份、拿8级钳工的工资、不断进行技术改革与创新的生命历程，从未改变过，从而使产品达到国内同行业的领先水平，后又出口至10多个国家与地区。

1978年，孙显华从烟台拔丝制钉厂正式退休，他曾自豪地告诉他人，从1953年入厂至今，他从未请过一次假，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

孙显华退休之时，正赶上改革大潮汹涌澎湃，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烟台芝水正筹建拔丝制钉厂，聘请他前去当技术顾问。忙碌了一辈子的孙显华答应了，却依然谦虚谨慎，从不摆架子、耍权威，忠于职守，经过一年多的辛勤工作，待该厂生产井然有序，就卸任回家了。

孙显华的技术水平与工作态度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牟平一家企业又来聘请，在没有讲清各种待遇的情况下，他就欣然接受。他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的声誉比待遇更重要。这话令来人深受感动地说：“技师的为人众人皆知，今日相见果然如此。”孙显华在该厂又工作了半年多，见到产品达到标准之后，立即请辞，拒绝客套，婉拒没有付出的收获。

1988年，孙显华驾鹤西归，他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烟台拔丝制钉业。

由于家境的关系，13岁那年，孙显华便决定辍学闯荡江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中国的开埠城市——烟台，随后在利达车行当学徒。他上过私塾、进过学堂，且勤奋好学肯吃苦，深得老板赏识，薪水一涨再涨。

仅仅三四年的工夫，孙显华就不再甘心寄人篱下当学徒，很快与人合伙共营奇山车行，经此磨炼，技艺成熟且已懂得经营，奇山车行生意红火。

在烟台即将二次解放的消息传来时，富豪纷纷逃离，房价大跌。孙显华瞅准这个时机，利用开车行赚来的积蓄，于1947年买下了位于十字街44号（后改为40号）的20间房子和一个院子，奠定了创业的基础。

华新拔丝制钉厂正式挂牌之时，恰逢烟台二次解放，接到的第一份订单便来自解放军：制作拔铜丝制导线。这对孙显华来说是双喜临门。

华新厂生产的挂锡铁丝和不同型号的钉子，不仅满足了烟台本地的需求，还相继接到北京、天津、青岛的订单。在一次青岛展销会上，华新厂生产的钉子，还受到与会者的一致好评。

1953年初的一天，正当马达轰鸣、机器飞转之时，生产车间承载着多台电机的粗梁突然断裂塌陷，机器坏损全厂停电，不幸中的万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