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河上来

2024年06月21日

方寸

“都是昆嵛山的孩子啊。”同伴一声肺腑感慨,带出满目光芒。

东面一座三角山,屏风一般矗立眼前,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儿,山腰的石头块、曲折的沙石路赫然清晰。一串连绵的小山,从三角屏后面探出脑袋拉着手,袅袅娜娜走着走着就将个小山村围了起来。

南面的连绵小山跟村头之间是一片平坦空地,几畦快要成熟的麦地连着一园菜地。有去年冬天几场大雪垫底,再加上今年贵如油的春雨踩着节拍下过几场,一眼望过去黄绿相间。

“河呢?不是说有条河在村前,所以才叫河北村?”

“以前叫河北。因为跟另一个村重名改叫河北崖。在早(以前)村前有条河,叫鸾奎。后来没有了。”说话的是河北崖村的支部书记,“河道还在。看,从那儿到那儿往那儿都是。”他举起手臂遥遥一指,从东向西在空中画下一道曲线,从山脚绕过村子往后去了。

支书的读音很奇怪,把崖念作yai,倒都是二声。“是山崖,yai是河崖。”支书跺跺脚下——崖下的菜园原来竟是河道。园里一畦莴苣,叶子油亮姿态舒展,园外是畦畦麦田,绿毯一般铺展,再远处就是山。

“走吧,看胡同去。”同伴招呼。这个古老村落以特色卓然的胡同而闻名。要说胡同自然想起北京胡同。一座座四合院,朱红大门绿色瓦沿,肩并肩,手拉手,面对面,一字排开,悠长又悠远。若是这个胡同带点儿弧度,再有个老北京板爷蹬辆三轮车,光膀子上搭根毛巾,低头眯眼一声高一声低地喊两嗓子“冰糖葫芦”,那味儿才正呢。

胶东地区的胡同跟南方的高墙大院或小巷里弄,格局样式差不多,风情差异还是挺大的。天高海阔,云轻朗照,那房子也是硬且疏朗。不论是泥坯石墙草顶,还是砖瓦组合,都透着一股子敦实。胡同直贯南北或直通东西,两边是房子挨着房子的联排,五六七八、十来家不一定,或者房前屋后或者门对门。不论哪一种,站在这头总是能看到另一头。街坊四邻天天敞着门,不到夜里睡觉从不关闭。邻里说话都是喊,隔着墙头喊,隔着街门喊,屋后对着屋前喊,站在这个胡同口朝着另一个胡同口喊。

河北崖的胡同,从这头也能看到那头,但得是两头的门都没关或者两头的人都站在门里的情况下。没错,朋友,你猜对了,河北崖村的胡同两头是有门的!那门坚实如铁,厚实如墙。两头大门一关,就是一座独立城堡。如此奇特,免不了多问。赵支书一副淡定的俗常模样,显然回答过很多遍。

万历末年的大明王朝,积弊日深,官场贪墨横行,搜刮无厌,加上长年大旱,民不聊生。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族居昆嵛山下沁水河畔赵家庄的赵氏先祖兄弟五人,决定踏寻新的生长地。他们向昆嵛深处走去,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来到此间:一片平坦之地被群山环抱,一条小河从密林中蜿蜿蜒蜒流出,几块石头散布其间,流水叮咚跟树上鸟鸣相和恰似鸾鸟长鸣。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立刻俘获五人之心,他们就此扎根,繁衍至今已有400多年矣。整个村子现有二百多户人家计七百多口人,皆为赵姓,同宗同源。偶有外姓,也与赵姓有着很深的渊源。

虽处山林腹地,不易被外界发现,桃花源却也危险重重,野兽环伺,匪寇贼人良多。种粮鸟啄粒鼠吃种,养鸡蛇吃蛋黄鼠狼吃崽,猪牛羊统统不敢放养,有狼无声盯视。被盯视的岂止猪牛羊,还有人和狗。那年,赵大成——五兄弟之一,上山打柴,被狼盯上。赵大成抖着腿往回走,心快跳出腔子,柴禾散落,他越走越快跑起来,狼跑得更快。眼看命丧狼口,幸好兄弟们吆喝着跑来,狼才慢慢转身走回山林。不少贼人作奸犯科后逃窜到深山密林,加之乱世匪寇四起,盘踞深山,这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深山小村和村里手无寸铁的朴实庄户就成了他们打家劫舍的新目标。明末清人来袭闹,村人终日惶惶,夜夜难眠。

既然不能主动出击,那就做好被动防御。聚族而居的村人将安身立命的房舍看作己身,紧紧相连,石头打基石头砌墙。内墙连着内墙,低且薄;外墙连着外墙,高且厚。户门面对面,窗户小又小,隔墙轻声呼,对面已闻见,联络照应何其方便。村外挖下壕沟,当街设下哨卡,胡同口建立门卡。沟深,墙高,门坚,防严,狼虫不得进,盗贼也难入。良好的效果,使这一建筑格局得以延续并不断加强终成特色。

每个胡同里的居民都是近支。一条大街贯穿东西,每一支的先辈沿大街一侧建宅后,其子孙后代依次往南往北往胡同尽头延续,犹如大树开枝散叶。先是老子,接着儿子、兄弟、堂兄弟、孙子、重孙子,一支成一脉,多支成多脉,时光流淌了400多年,赵氏大树长出了24条枝杈形成了24条胡同。

“嘎达”一声锁开,“吱呀”一声门开,视线扎进悠长的胡同,更像闯入岁月深处。石头墙,木头门,泥土地,灰色砖,土红瓦,尖房顶……对门房顶相连,底下是穿堂过道,过道顶上梁空处,搁着杂物,竹竿、楄筐、篓子、扫把等等。有些房子年久失修,墙上站着狗尾巴草,随风招摇。有的墙倒了,院子生满杂草。一个没牙老太太坐在胡同口门楼下马扎上,盯着我们走出胡同,脸上的皱纹跟胡同口那棵老树皮一样深。

大街东头,一棵水杉,两人合抱,直直参天。金绿色的叶子层层叠叠,跟地上盛开一片的虞美人一样娇艳。赵氏祠堂正中间,摆着赵氏先祖的画像。无需任何科技手段,看样貌神情,肉眼即可判断:一旁站立的赵支书就是他的后代。岁月这条河,尽管已经流过几百年,先辈血脉依旧流淌在这胡同里,在赵氏子孙的血管里,就像鸾奎河虽已消失,但相信她依旧流淌在那水杉梧桐里。

转身回望,蓝天白云下,金色阳光中,山无语村安静。一阵风拂过面颊撩起长发,带着河水的清凉,难道竟是从鸾奎河刮来的?“继述先人业,忠成慈绪昌,克家传世德,永发祖忠光”,这是赵氏族谱辈分词,跟所有家谱一样蕴含着那个朴素的美好愿望:子子孙孙永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