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蔷薇

2024年06月21日

林其兴

我与蔷薇之缘,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

我是70后,童年的时候,跟着父亲偶到城里,在深巷老宅好像匆匆瞥见过蔷薇,一簇、两簇,孤零零地躲在墙角。那时并不了解它,只是觉得冷不丁出现几处攒动,那一地便忽然有了些活泼,挺好看。小时候记忆里的颜色并不丰富,即便是城里,也与今天相距霄壤,那是那个时代的特点。那时,蔷薇于我,是甚不相干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改革开放,大家于生计上汲汲熙熙,也没有多少人家能有闲心思去种花养草。在农村,院子里抑或是门前屋后,若有空闲处,倒不如养鸡养鸭、种上瓜果来得实惠,在满足口腹的同时,还能为寒酸拮据的口袋里增添一点点活泛,生计使然,处处若是。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外的铅锌矿上班已经十几年了。那年头村子里虽然也零零星星开始出现“万元户”,但工人职业依旧令人艳羡,也是连接城乡的桥梁。“别说城里,就是矿上,也是人多物丰,有楼房、汽车、彻夜通亮的电灯,下班后,家人、朋友还可以一起去马路上散散步,逛逛市场,或去看场电影……”父亲总是如此给我描述当时城乡生活的不同,鼓励我好好读书,跃出龙门。家中只他一个工人,依旧脱离不了黄土地,他似乎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有许多遗憾可能无法实现,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经常不厌其烦地念叨:“等有时间带你去瞅瞅,有你爱吃的雪糕、各色点心;好好读书,将来我和你妈老了,就跟你们到城里享享福。”

一九八七年的时候,父亲忽然开始种花了,蔷薇款款而来。

他应该是一个心里一直藏着繁花的人,只是生在那个时代,那些心中的花经常无法盛开。父亲在院墙外面墙根处辟出窄窄的一溜闲处,栽下几株不知他从哪里带回来的蔷薇幼苗。那时我初中住校,只知道他说要种花,便不再关注。

一天回去,瞅见那花苗长得很是慢悠歪扭,我甚至怀疑它是否能成活。转到翌年,它开始慢慢长高,多了数条分丫。第三年就有牵藤爬墙的迹象。父亲在墙上钉上几处木钉,绑上几根废旧铁丝。再记不清哪日回家后,突然发现墙根冒出了几个花骨朵。我很少细细去观察它,本身对它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再一年的时候,我读高中,夏初某日回去,便见门口墙上顺着铁丝爬了数朵蔷薇花,不多,却清秀绮丽,不时飘着淡淡的幽香。

这之后,花愈开愈多,两三年时间,便占领了半面院墙,“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每逢花开,早早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桃红,如同笑盈盈争先的孩子们的脸。不用到跟前,远远就能闻到浓香,氤氲起一片遐想无限的空间。我家门口正处胡同东首,这一架蔷薇年年都是一进胡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羡煞周围的邻居,纷纷过来讨要枝条回去扦插。

花开无声,花落无语。父亲常驻足花前,乐呵呵地浇水、修枝、施肥,仔细做各种侍弄。不知他当时是何种心情,也不知道过去几年来他对眼前的“作品”曾有过多少的陪伴与期待。

五六年的时光,蔷薇已成气候。我考上大学,弟弟跟着读了高中,家里的收成一年胜过一年,他每日上下班骑的大金鹿换成了冒烟的嘉陵,又装上了电话机……他早已不再是年少时那个温文俊秀的后生了。人到中年,他的手掌变得粗大,腰杆更加挺直,肩膀宽阔而厚实,紫铜脸色,剑眉星目,说话声非常洪亮。唯一没变的,是他多年来对我和弟弟一直的嘱咐:“好好读书,读书好呢。”

此后十几年,这架蔷薇一直陪伴着我们全家。直到有一年院墙要重新改造,而且蔷薇花株太高太密,甚至危及门楼的安全,父母亲商量后伐掉了。没了蔷薇的门口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只是很长时间,我们都觉得像一位相伴多年的老朋友忽然离去了似的,甚是不舍,全家为此唏嘘叹息了很久。

多年后再次与蔷薇交集,却是自己也入不惑了。

说不惑还真是“惑”。那些年我连连遭遇困阻,步履蹒跚。父亲察觉到后跟我促膝长谈:“不要让怨气和废墟填满了你的胸膛,眼宽一些,移一移你的心,自己走出来就好了。”我当初多去怨愤时运多舛,凡如此境况,走出来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上加难;不过再难,也是自己的路。如今回头,终于明白那一段经历于自己而言是多么可贵。

也许是父子同心,偶然中再一次与蔷薇结下了缘分。

到新单位要经过十几里的山路,一日我忽然惊奇地发现路两边的山脚护坡处像是栽种了不少蔷薇。冬天时节它枝叶枯萎,沾满了泥土,趴在路边蛰伏不被人注意;回春后一夜东风,它一日比一日活跃,扑棱着叶子争相挤眉弄眼,要破尘而出。果真是蔷薇,而且是十几里一大片!父亲的基因此时起了作用,我忽然像遇见了老友似的,从此每天关注它的长势。四月末五月初,先是一朵、两朵,一簇、两簇地从骨朵群中窜出来,于路边一段一段地点缀着;到五月中旬的时候,它开始成群出现,再几天便忽一下子成为“梨花千树雪,杨柳万条烟”的场景了。黄的、红的、粉的、白的,连成一片,蜿蜒地钻向山里,又从山中喷薄而出,游龙般伸向远方。尤其是在清晨,稍稍起雾,那些蔷薇便如同从童话世界中飘然而至。微风轻摇,点点露珠晶莹剔透,轻滚在花瓣之上,宛如仙界飘落的音符在欢快跳动。

我便常停下车来,随意找一处待上几分钟,独享这一份清静和美好。那段时间我正在深读传统文化,读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道德经》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再到苏东坡的《定风波》,王阳明的“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等等,就多少开始慢慢有所觉悟,天下本无心外之物,又去何思何虑?我们应该做的,便是笑迎一切磨砺,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忘却营营,歇上一歇……

这些道理不是一日而得,此后数年渐行渐悟而来。那几年里每逢花开,我早晚驾车穿行其间,一边听着蒋勋的《细解<红楼梦>》,以他饱满深邃之音来治愈我的浮躁创伤,一边与这一路的蔷薇窃窃私语。蔷薇是会说话的,它的世界如琉璃,清透、纯粹、热烈、璀璨。我见它从来不需要什么肥沃的土壤,也不必日日精心找人去照料,只要是有些空间,有些阳光和水分,就会活得那么奔放肆意,多年如一日,从未怨过,也从未把盎然生机丢却过,何等旷达洒脱!

我慢慢悟到父亲当年天天于矿山和田地里来回奔命,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老小;他本来清秀,本也有自己的热爱、自己的远方,却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改变了模样。后来他种蔷薇,精心照料,那一刻是不是也把自己融进了蔷薇花语,那心啊,也需要有短暂而安静地寄放?时代把他的脚步固定在这等劳碌之间,他就在家里种花,种出一片心的远方。

反求诸己,我不再怨天尤人,若父亲,坦然拥抱每一处坎坷,如此,则日日见欢。置身于蔷薇花丛,你听,真能听到它的呼吸,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安宁与恬淡——蔷薇心中没有泥泞。

蔷薇现在不稀奇了,处处皆是。社会发展了,人居环境也越来越美了,它更是找到了自己生长的春天。无论我何时何地见到它,都会自心底不由自主萌生一股温暖:“嗨,老朋友,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