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鸟鸣

2024年06月21日

陈颖

楼下的栾树,让我常常想起另一棵大树,那棵树的生命在2007年戛然而止。那棵大树的名字叫国槐,高几丈许,高到蓝天白云里。这么高的大树,没有人知道它的年龄,它太老了。国槐是它的学名,我们都像称呼亲人一样称它大槐树。

小学四五年级开始,我最热衷的家务活是喂猪。这个爱好一直延续到与读书无缘,延续到离开家乡去海上打工。每天放学,母亲把猪食打点好,倒进一个铝皮小桶里。我提着小桶出了街门左拐,再左拐向北不远,就到了我家的猪圈。

在第二次左拐的时候,要经过大槐树。有时候,小桶很沉,我便把小桶放在大槐树下,歇息片刻。这片刻里,我会用手抚摸大槐树龟裂的树皮。更多的时候,我在喂完猪食之后回家的途中停下来,这样呆在树下的时间能更久一些。

呆在树下,我会和大树说悄悄话。那时候多么小啊,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世态炎凉的体验、悲欢离合的经历。但不知为何,手指肚轻轻滑过树皮的时候,便有忧愁在我心里流淌。

辛弃疾“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少年时代我的忧愁根本没有来由,心里的愁思与生俱来。这些所谓的愁,无人述说,大槐树是我最好的倾听者。有风的时候,树叶会发出一种声音,那是大槐树给我的回音;没风的时候,会有鸟鸣,那鸟鸣清澈动听。回音和鸟鸣,对我都是一种安抚,一种看不见摸不到却很真实的体贴。

2007年里的一天,我见到大槐树的最后一面。我没有勇气靠近大槐树,只是远远地看着,曾经繁茂的大树消失得无影无踪,落入眼帘的是高高的黑炭色。多么可惜啊,这跨越世纪的生命不复存在了;多么令人心痛啊,年少时光里的陪伴再也无法重温。落入眼里的黑炭色顷刻间变成了滚滚而下的泪水。

一位朋友劝说我,大树和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需要活着的人用勇敢和宽阔的心来承受。我在心里默念着生老病死这个词,眼泪又是一阵泛滥。失去大树心里的疼痛和多年以前失去我的婆婆(奶奶)时的疼痛相近,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感受。

楼下的栾树,2005年我们搬入新家的时候就站在这里了。起初的几年我并没有去留意它。有一年夏天,早晨醒来,初升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不请自来,伴随它的还有几声鸟鸣。这清扬的鸟鸣声,把我的听觉一下子拖入了40年前,我仿佛又听到了大槐树上的悦耳歌声,它神秘又亲切,遥远又迫近。我激动地一跃而起,奔到窗前,轻轻拉开窗户,想看到栾树上小鸟的样子。

光阴啊,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回首,给我突如其来的惊喜。靠在五楼的窗户前,向下找寻的目光里,一定重叠着我年少仰望大槐树时的好奇和愿望——我真的想看看那只鸟儿奇丽的模样。

栾树的叶子葱郁着,那美妙的声音从叶子的缝隙里穿透而来。场景是惊人的相似,一如当年,除了绿叶,我什么也看不到。

去年冬天,有几场雪来得爽快又大气。雪花落在树枝上的时候,我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给我们家的小宝宝听。然后,指着楼下的栾树对小宝宝说:“这是一棵栾树,等明年春天来的时候,它会发芽,长出绿油油的叶子,到时候,会有小鸟藏在树叶里唱歌。”于是,生活中多了一个等待。

栾树春季发芽较晚,真正绿意婆娑得待到立夏。立夏来了,楼下的栾树还是冬天的样子,枯枝伸展着,没有半点生命的特征。再看看不远处别的栾树,已经是绿意满枝丫了。我着急、恐慌,难道它真的死了吗?

我是多么不想栾树死去。我曾希望能和我家小宝宝一起看它夏天叶子的翠绿、秋天花儿的嫩黄和种子的红艳艳。我多么希望能和我家小宝宝一起分享季节带给这棵树色彩斑斓的美丽。还有,如果鸟鸣声再消失,我是不是又要重复失去的悲伤?

生活日复一日地向前。一天正午,我抱着小宝宝又望向楼下,一只小鸟收拢翅膀,轻盈地落在楼下栾树的低矮树枝上。这一望,我望到了喜悦。栾树没有死,它主干处的分枝还有些许绿叶,在风中彰显着生命的不屈不挠。

再去看那只小鸟,它太普通,没有想象中彩色的翅膀。它和老家院子里的麻雀一样素净,只是身子修长了一些,头顶上还有一抹醒目的白。那些清晨里美妙的鸟鸣声来自这只小鸟吗?我相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