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8日
惟耕
“布谷声初定,欣看麦已秋。”这不,一场熏风过后,原野里的麦田就慢慢由绿转黄,远远望去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浩浩汤汤,渺无边际。下午,忙完手头的事情,驱车驶离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奔驰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我轻轻地将车窗的玻璃按开一条缝,一股久违的麦香瞬间涌入车内。
母亲的电话不经意间打过来,我重新关严车窗,故作很忙的样子跟她说:“娘,我还没下班呢。”我没有提前告诉她今天回家,也没跟她说我正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关闭免提电话,我边开车,边继续粗略地欣赏着路边的风景。
在前方公路的一侧,我又看见了那一排绵延数公里的刺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公路上投下一道浓浓的绿荫。近前看,一穗穗扁平状的荚果,在浓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我突然想,我若从此路过,正逢满树槐花盛开的时节,该会看到一个何等壮观的景象?当我按下车窗,那些涌进来的气体,又该是何等的清香与甜蜜?
犹记30多年前,我第一次与这些槐树初识时的情景。那时,这条路还是一条泥泞的石子路,坐在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上,潮湿闷热的天气,让每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我们乘坐的车辆行驶到这段路上的时候,也是因为刚刚下过雨,右侧的前后轮竟同时深陷在路边的泥坑里,任凭我们怎样推都无济于事。
也正是那次路遇,路边的一排刚栽上不过三两年的小树,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车上的所有乘客纷纷来到树下。树虽小,但也能多少遮住一点炽热的阳光。一个多小时,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与这些树亲密接触,因为在我上班的那座小城里,几乎是看不到槐树的。只记得老家的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才能看见它们簇拥着向阳而生的身影。小时候,我从槐树低矮的枝条上,采来新萌发的羽状复叶,与伙伴玩“收收槐”的游戏;等享受完槐花的清香,又在树下树上捕捉蝉的若虫和成虫。后来长大离开村庄,槐树似乎又成了我的牵念和故乡的代名词,因为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从此多了一重父母的影子。
所以,我对路边的这排槐树,有一股莫名的亲近感。此后,我每次路过这里,无论是坐车还是驾车,都要有意无意地向着它们打量一番。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这条路变成了水泥路,后来又修成了高速公路。道路越来越宽,路面越来越平坦,这些刺槐树也在我默默的关注下,逐渐长成了现在高大粗壮的样子。只是路好了,车开得快了,我望向它们的目光,已不再是凝视。
下了高速,就是G206国道。
道路两边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一辆辆轰鸣的收割机,在熟透的麦地里走出一幅幅精美的图画。距离老家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但我好像已经闻到了家乡的气息。虽说老家麦子的种植面积只占耕地的一小部分,但是这个季节本来就属于麦子的。成熟的麦香和麦秸草甜丝丝的气味,会以绝对的优势覆盖住,更确切地说是笼罩住山里的一切,让整个山村欢腾好长一段时日。
看来,这条连接着无数个乡村与城市、连接着我工作生活的地方与故乡的道路,在这个季节里也是属于麦子的。
太阳已落在西山的树梢上,在收割机腾起的尘雾中,慵懒地发射出与麦田一色的光。阳光下,由无数条弧线组成的S形公路,从一段长坡路的高处向下看,反倒像茫茫原野里的一根窄窄的绸带,更像是人体内一条忙着输送营养物质的血脉。它是土地的一部分,也是麦田的一部分。
那些忙累的收割机该要换班了,“呼哧呼哧”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而歇好了、加足了油的收割机,却信心百倍地从路上欢快地拐进希望的田野里,要在夜色中完成今天的抢收任务。
拉麦粒的车辆,看起来比收割机更加繁忙。它们活像一条移动的可以随时拼装起来、也可以随时拆卸的输送带,一节接着一节,一厢连着一厢,有序地从这条公路上往返于土地和粮仓。它们又像是一封封来自远方的喜报,在播种与收获之间,传递着某种期望与喜悦。
行驶在这些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我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悦感。虽然有些缓慢,我仍然喜欢沉浸在这种繁忙的气氛中,与这些土地的主人一道体验丰收的快乐。就如同目睹父亲和母亲将晒干的麦子,装进陶制大缸里后那种轻松愉快的场面。
这一段新修的公路,我已经走过好多遍了。即使再慢些又有何妨呢?在太阳落山栖息之前,我一定能回到故乡的烟尘中,坐在母亲的跟前,与她诉说这一路的繁华。
刚出G206国道不远,东山的轮廓已完美地呈现在我的视野里。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大嫂打来的。“你现在在哪里?”大嫂问,“咱娘做梦了,她说你今天肯定能回来。如今新麦子下来,新面粉也磨好了,娘说就等你回来吃饺子哩。”
车已行至大崮山前的山间公路上,前方不远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庄了。离家愈近,我的双眼却不由得渐渐迷离不清,只好在一处较为宽敞的路面上停下车,暂时平复一下那颗不安的心。
此刻,东山和东山下的村庄已完全展现在我的面前。山下散乱在山野里已经收割过的麦田,依然如一块块镶嵌在山间的金箔,于夕阳下闪着熠熠的光。四五条弯弯曲曲的硬化山路,分布在村子的北、西、南三个方位,将山村与生产粮食的梯田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山路上行驶的各色车辆、行走的人们,犹似一群归巢的倦鸟儿,纷纷投向夜晚山村的怀抱。
俯视山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仿佛看见父亲像一头拓荒的牛,在过去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将养猪生产的圈肥送到农田里,再将土地上收获的五谷杂粮颗粒归仓。我也蓦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曾像父亲一样将扁担和车襻搭在肩上,踏着父亲的脚印,尝试着与他分担一份劳动的艰辛。然而当夜幕降临,默默地抚摸着肿痛的肩膀之时,我也把乡愁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一条坎坷的山路上。
几年前,硬化起来的山路两边栽上了各种花木,成为东山里一道美丽的风景。沿着其中任何一条,我都可以开车顺利回到父母身边。那一年,父亲微笑着,顺着一条光滑的山路走向了他的人生终点。母亲却把目光钉在了进村的每一个路口,那是儿孙回家的方向,在她的心里,每一个路口都有一束光,照耀着她不再孤单的晚年。
抬头远望,落日余晖已铺满东山山顶,一缕淡蓝色的炊烟从村中一座院落里徐徐升起。我擦干眼角,上车轻踩一脚油门,尚未走到村口,就远远地看到老槐树下母亲苍老的身影,也渐渐闻到了炊烟中新麦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