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公鸡和我

2024年08月09日

方寸

六月天,孩子脸。上午风和日丽,我刚给一穗穗葡萄套上防护衣,下午就变天,乌云压城不说,还刮起大风,把葡萄给扯下好多。那雨,一会儿瓢泼豪迈,一会儿深情款款,只有风不改。竹子刮斜了,蔷薇垂枝飞起来了,秋千架立不住脚歪了身子,葡萄穗在风吹雨打中摇晃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这棵葡萄是我救下的。去年秋天单位搬迁,整修新址,它长在墙角,老藤虬枝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好不好吃,就说拔了吧。我不忍心,拿回家种在小院儿西南角。不事农事、不知农时、不识花木的我,并不知深秋时节是否适宜移植葡萄,也不知院中薄土是否能给它提供足够的营养。没多久,它鼓芽抽条竟生发起来,今年居然还结出穗穗绿珍珠。样子与儿时那棵巨峰很像,我期待它的成熟以印证我的猜想和愿想。

那年那天的那个黄昏,在本村上小学三年级的哥哥跑回家,手里捏着一截藤条,说是学校发的巨峰葡萄。父亲把它种在厢屋墙根下,也是西南角方位。我经常蹲在那儿瞅。几天后枯枝样的葡萄藤还真冒出白绒绒的豆大芽苞,又几天后芽苞鼓胀舒展露出叶子形状。覆盖在叶表的那层白色的绒毛就像母亲新絮的细棉,让我忍不住摸了又摸。

喜欢细嫩柔软的葡萄叶的可不只有我。有天,我从外头回来,刚进家门便看见红冠公鸡正在一下一下地啄葡萄叶。平地一声吼,我箭步冲过去,公鸡扑棱着翅膀尖叫着跑开。一片片刚摊开手掌的小绒叶不见了!

这鸡一向趾高气扬,见天不是欺负母鸡就是抢猪仔的食,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如今竟又欺到不会说话的葡萄身上。我拖起靠在墙上的大扫帚就追撵了上去。瞧我气势如虹,那鸡慌里慌张地在院子里转圈跑,意识到跑不出去便飞蹿上院墙。眼见我上不去够不着,竟在墙头上踱起步,还打起鸣。瞪了一回眼,说了一番狠话,我跺脚转身,抽来一抱果木条子,插在葡萄周围。

慑于我的“淫威”,兼有果木“栅栏”护卫,公鸡只有悻悻。小鸡崽们虽能钻进去,但够不着,不具威胁性。葡萄鼓出新的芽苞,展掌成叶,白绒锐脱,嫩叶在风雨中由黄软变得绿挺。新藤抽长、攀援、伸展,肌骨日益丰盈。

葡萄抽的藤越来越多,越长越长,屋顶墙头的那些都被鸡啄了。父亲在猪圈顶上搁了三截木桩子,算是给葡萄搭的架子。葡萄藤还没攀爬上去,公鸡和它长大的鸡崽们率先方便起来,早早晚晚地在木桩上排排坐,打鸣唱歌,跟麻雀叽喳,与猪仔斗嘴。我站在墙根仰头望,很有些愤愤:“又不是给你们搭的。葡萄还没长过来,且让你们自在两天吧。”

很快,葡萄藤跟着葡萄须子爬过来,葡萄叶子却一直没长出来。当我再一次站在墙跟仰望才了然,葡萄叶子不是没长,是一长出来就让鸡给啄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抄起过年挂鞭炮的长竹竿,朝着木头桩子上蹲成一溜的鸡们就扫过去。刚才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傲视我的鸡们,立时大乱,四下飞扑,“哇”声一片。

“天天跟鸡较啥劲啊?”母亲提着一桶食过来喂猪。猪仔们挤在食槽跟前,昂着脑袋扯着嗓子嗷嗷叫。母亲舀一勺食,还没倒完,猪们就把头拱进石槽里,后半勺几乎都淋在它们头上。

“还不是怪你!就不能给鸡垒个窝呀!看它们把葡萄叶都吃了,啥时才能长出葡萄来嘛。”

“家里哪儿有给鸡垒窝的地儿哦。”喂完猪,母亲放下桶进了厢屋喂牛,出来时左手拿着一瓢玉米碴,一边“鸡鸡鸡鸡”地唤着,一边用右手在地上撒下一片。鸡们纷纷从木头桩子上飞下来。母亲转身出了街门抱进一捆柴,开始收拾做饭。

我四下寻摸,西面一溜,南厢屋北猪圈,东面一溜,南厕所北猪圈,南面一溜小平房,盛着柴火和草料,门口一根绳拴着大黄狗。“垒在街门口嘛,西屋不就那样。”

“西屋打头,柴火草垛都堆在山墙,咱呢?”父亲一铁锨将鸡屎铲扔到猪圈里。

站在街门口,向右撇眼,一个柴火堆、一个玉米秆垛、一个麦草垛顺着墙根一字排开。心中再不甘,我也不得不承认,猪圈顶上搭着的葡萄架是鸡们最好的去处。

我和鸡的战争仍然持续,白天只要看到,必将它们赶下来。后来它们变得很识趣,白天四处寻食,晚上才飞上去歇夜。葡萄缓过劲儿来,须子牵着藤蔓延展,很快爬满架子,我们开始憧憬中秋节就着葡萄吃月饼。

葡萄在长,我也在长,当葡萄长出穗时我上了学。鸡们没了威慑,立时恣意放纵起来。放学一回来我就发现:一穗葡萄都不见了!鸡们一看我双眼冒出熊熊火苗,就展开翅膀飞蹿,等我抄起长竹竿,它们早已不见了身影。我气鼓鼓地站在院子中央,持竿当立,誓要守卫葡萄,绝不让它们再上架,哪怕是晚上。直到父亲在街门口烧掉的玉米杆空地搭了一个小小的鸡舍,把鸡们都塞进去,我才进家上炕睡下。

那年中秋到底没能吃到葡萄,虽然后来又长出好几穗,从小豆长到大圆,从青绿长到墨紫,虽然我仰头遥望咽了多次口水。母亲把它们轻轻剪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提篮里,用胳膊肘拐着送给了她的爷爷、我的太姥爷。彼时太姥爷已经瘫痪在炕,没多久就去世了。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母亲非常难过,能够孝敬头茬葡萄,总算让母亲感到些许欣慰,也算一丝孝道。母亲尽的孝道当然不止那几穗葡萄。第一波果实没能进我口腹,我虽觉遗憾却并不难过。

今年中秋,我定能得偿所愿,就着自己种的葡萄吃月饼。或许还能将母亲接来。父亲已在天国,燃一炷香,摆几个盘,应该也能共享吧。倒是那只公鸡和它的鸡崽们,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否还能啄食到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