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的诬告官员案

2024年08月30日

杨潜

同治三年(1864年)六月,山东布政使贡璜遭已故官员亲属呈控。案由是前在登莱青道任内,科索署寿光知县潘运第致送节、寿、季规银六百余两。状告人为潘运第的儿媳、孀妇潘黄氏,她于六月朔日趁巡抚阎敬铭往祭龙神祠回衙途中,径直拦舆呈递讼状及证据。阎敬铭接阅后深感诧异,因牵涉大员、关乎吏治,非一般民告官案,当即批交按察使丁宝桢查究。经丁宝桢传唤潘黄氏讯问,并核验相关证据,结论是供词游移无据,所交凭证不能指证贡璜确有收索陋规,并认为该案起端缘由,乃是省内州县清查亏空交代,贡璜查出了潘运第任内亏空银两且数额很大。潘黄氏之所以呈控贡璜,意在挟制。

行事谨慎的阎敬铭于六月十五日上《查办潘黄氏呈告藩司贡璜折》,另附《陈吏治积弊并潘黄氏呈告藩司贡璜片》,原告呈词以及证据的抄件也咨送军机处备查。清廷对该案十分重视,当月回折著饬阎敬铭悉心彻查。山东抚院试图尽快结案,但原告不肯罢休,遣抱告家人黄荣赴都察院京控,以阎敬铭徇私庇护、丁宝桢代为弥缝为由,吁请朝廷简派大员来山东查办。因此八月底又有上谕,特别指出“阎敬铭系朝廷封疆大吏,于特旨交审之件,谅不敢袒护属僚,蹈向来官官相护恶习”,交由阎敬铭亲提人证卷宗,秉公详查,据实具奏。至此,案子升级为朝廷特旨、巡抚亲审、都察院督办的京控要案。

这起案件看似偶发,实由整顿吏治、清理亏空导致山东官场震动而触发。阎敬铭于同治二年四月到任之初,奏报朝廷称:“山东地方拱卫京师,水陆冲要,时值捻逆、教匪、土寇、盐枭不靖,边警频仍,将才缺乏,练兵筹饷,察吏安民,均属不易措手。”山东政局积弊已久,吏治败坏,上下欺瞒,财匮民乱,以致民间聚众抗粮、拒官滋事层见叠出。但阎敬铭认为“其致乱之故,其弊不尽在民,上无道揆,故下无法守,连年土寇煽聚,动连数郡,有渐积使然也。今幸大乱甫平,民生已蹙,臣细验物情,虽莠民尚未尽除,而善类实多安分,惟吏治政刑俱失,遂觉德威皆无。今欲安民,必先察吏”。他在处理军情急务的同时整顿吏治,不少勤勉任事的官员得以举荐任用,地方州县的一些庸劣失职者受到严厉惩戒。钱粮财赋的整顿也渐次展开,自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山东办理交代清查,迄今已有十七年仍未结清,积压愈来愈多。同治三年初,布政使司临时设交代局,订立规章,专责办理“交代亏欠”,规定对及时完缴、拨解者,不咎既往;期限内不能完解的,革职论罪,查抄抵赔。从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起,至同治三年四月前为旧案,本年五月初一之后为新案。第一期截止于咸丰五年,便查出六十五宗,涉及五十一名知县(含已故),核定后短交银六十余万两。第二期涉及州县官员九十六名,亏欠情形更为复杂,短交银超过一百万两。除少数官员或已完缴、或已拨清,尚有八十五名列入追缴范围。同治三年五月间,贡璜及交代局委员在第三期清理交代时,查出潘运第寿光任内亏空银多达三万余两,加上前在临朐、海丰(今无棣)两地均交代未清,其短交银并入寿光亏案办理。潘黄氏呈控贡璜就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

该案初审是由按察使丁宝桢亲办,经讯问潘黄氏,堂供与原呈大致相同。所提交证据,一是寿光县衙库账的抄录件,一是已故掖县知县许乃恩的信函。丁宝桢查验后认为:库账簿系本署自行登记账目,他人从不稽查,随时都能捏造,当初潘运第明知亏空,难保未与呈内提到的家丁、库书勾连串通,以图掩饰。许乃恩函并非原件,且信中多有不近情理之语,人殁无从对质。丁宝桢还当堂诘问潘黄氏,因何不遣抱告,不依常规呈控?明清规定,妇人以及老幼、残疾等在诉讼时,除特定案件,均不可自己诉讼,须由他人代理,是为抱告制度。潘黄氏辩称:家中翁、夫均已病故,儿子潘明湘因案候审,患病取保,不便前来。至于未交许乃恩原函,是为京控时呈递。潘黄氏虽拿不出贡璜收受字据、书信等直接证据,但坚执控词,不肯退让。阎敬铭根据按察使司的初审,在向上奏报的同时,批饬丁宝桢提调寿光县库簿、库书人等来省质对。他深知州县官吏于钱粮侵挪捏冒比比皆是,大小官吏层层纳受敬银也是司空见惯。本案事由时过境迁,却在查出潘运第亏空之际,不早不晚,呈控清查的主事大员,绝非偶然,其挟制阻挠之意明显。本省自去年冬天宣布即将办理“交代亏欠”后,一批在职或离任的州县官员,惶恐不安、阴施伎俩者大有人在。因此,阎敬铭断定,该案背后必有不肖之官员主使。

阎敬铭还有一层隐忧,那就是贡璜是他的“年兄”。他们同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一同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贡璜一等授职编修,阎敬铭次等授职户部主事。阎敬铭赴任山东,贡璜是唯一有交谊的同僚。阎敬铭上任不到十日,便收到军机处转来给事中征麟经手的一件匿名公启,以及据此奏参山东十数名官员的折。上谕要求阎敬铭按原信所陈各款逐一严查,其中就有对贡璜的举报。这封由山东投递到都察院的匿名信中说:“藩司贡璜识见本极浅陋,自代办监临并主试武闱以后,即俨然以巡抚自居,遇事任性,举动乖张,纵容妻叔陈象铭、妻弟陈小楼在外招摇撞骗,无恶不作,凡有府厅州县署事补缺,无不经此二人之手。”并详列具体人为佐证,称贡璜所作所为,物议沸腾,贻误地方。被匿名举报的众多官员经阎敬铭多方查证,大多捕风捉影。阎敬铭在回折中为贡璜辩诬:“查藩司贡璜,谨慎精详,遇事认真,同治元年奏委代办文闱监临,并主试武闱,关防严密,弊绝风清,彼不肖之徒,无所使其伎俩,遂不免任意簧鼓。而该司年日实为秉公办事,举止有方。其于署事补缺,尤为缜密,每遇应署应补缺出,禀商谭廷襄定后,先行牌示,再令办稿,以防书吏作弊。署中官亲从不与谈公事,亦不准与外人往还,焉能招摇撞骗,实系任意捏造。”匿名信风波刚刚平息,实名呈控又接踵而来。

贡璜于咸丰六年(1856年)四月外放,补授济南知府,随即转任武定府,开始了地方官生涯。京官时期久在翰林院,历任实录馆纂修官、提调官等职,外放前为日讲起居注官。咸丰六年春充任丙辰科会试同考官,状元翁同龢出自贡璜阅卷本房。据浙江《汤溪县志》,知府任内大清河泛溢,武定府属被灾严重,贡璜每日乘小舟往来灾区,疏通河道,筹款救济灾民,奏免应征钱漕,颇受当地百姓称赞。咸丰八年三月,补授登莱青道道员,特旨帮办全省团练事宜。志书载:“璜乃周历各属,简练乡兵,立寨筑圩,保卫闾里。”郡内东莱书院的院田常年由一典史把持,所产百余石粮被侵吞殆尽,贡璜督同府县官绅严行追究,归还书院,士林称快。1859年,郭嵩焘到烟台试办厘局,过路莱州,贡璜赠送所绘登州海口图为助。咸丰十年十月,贡璜擢升山东按察使,次年十二月补授布政使缺,同治元年正月,特旨兼办钦差大臣僧格林沁大营的粮台。贡璜外放山东后的仕途之顺畅,在晚清官场鲜见。

江西举人潘运第的生平不详,从原籍武宁县的零星记录,仅知他在县学读书时,于嘉庆十七年(1812年)奉母丁氏之命,重修了毁于火灾的看鹤桥。他在山东的宦迹,光绪十年版《临朐县志》及稍后

的《无棣县志》和《寿光县志》职官表中均有载。潘运第于咸丰元年至三年,署任临朐知县;于咸丰六年至八年,署任海丰知县;于咸丰八年至十年,署任寿光知县。任职寿光与贡璜任职登莱青道正好交集。敬银陋规盛行于清代官场,作为官员的一项灰色收入,并不被朝廷在台面上认可,但久治不愈的吏治腐败,使这一陋规相沿成俗,见怪不怪。向各级上官的馈送,是州县官员很重的支出负担。州县出现交代不清、钱粮亏空,往往与此有直接关联。县官握有把柄,上司心存忌惮,上下交结、官官相护,形成共同“分肥”的利益共同体。上司对下官的“笑纳”是不会留下授人以柄的凭证。贡璜究竟有无接收六百两银的馈送,随着潘运第的亡故,实际上就成了无头案。

潘黄氏不服山东地方的初审判决,甘冒风险赴京呈控。此番京控不仅列阎敬铭、丁宝桢于呈状,还把一些道听途说的贡璜罪状上达天听,在证据方面也有所补充。她将一省位居前三的大员一并呈控,可谓当朝前所未有。都察院接到呈状不敢怠慢,对原告是否意图挟制、贡璜是否有不法之事无法定论,只得上奏御览。朝廷仍著阎敬铭亲自审理,为体现公正,排除干扰,以贡璜“奉旨来京、另候简用”的名义,交卸藩篆,暂时留省候质。布政使则由丁宝桢接任。没有另派钦差前去山东查案,显然不是呈控一方想要的结果,围绕人证物证进行角力成为关键。

阎敬铭来山东前,以不惧权贵、素有直声闻名朝野。在湖北各任内声誉甚佳,胡林翼向朝廷举荐称他“公正廉明,实心任事,为湖北通省仅见之才”,继任巡抚严树森也评其为“湖北贤能第一”。此次奉旨与新任按察使恩锡审理特旨要案,

岂能不慎。提交二审的证据有三:一是潘运第私簿所记的提银账目,二许乃恩写与潘运第的信函,三是当时的经送人范成。从寿光县调来的库款流水簿和存提簿共二十册,系一账登记两簿,同时饬令该县库书王连升、王绪堂到省,与私簿库账所记的七条“敬银”账目进行三方质对。经查证,寿光县库账簿未记提银账目的有三条,有提银账目而不注用途的两条,有日期、银数不相符的一条,库账只查到咸丰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炭资银五十两一条,是日流水簿有提银数且旁注送登莱青道炭资,提存簿只记提银数未记用途。再诘问库书王连升等人,供称潘县官账房,日有提项,不记其数,均不知其何用。流水簿内注送登莱青道炭资系账房吩咐注写,存提簿未注系账房未经吩咐。至于是否提银致送登莱青道,以及上官是否收受,库书王连升等人均不知悉,不能指证。故潘运第私人库账不足为证据。

许乃恩是潘运第任职海丰的前任知县,两人私函往还,应属合情合理。函中谈及的向贡璜送银之事,丁宝桢初审时即怀疑信函作伪。二审中传来许乃恩之子许台身辨认笔迹,许台身称此信绝非其父手书,也不是幕友的笔迹,故不敢指证。潘黄氏所称的家人范成,系致送敬银经办

人,本是重要证人,历城县多次查传,范成

不知去向。潘黄氏也不能说明行踪,三项证据均不被采信。阎敬铭、恩锡也质询了暂在济南的贡璜,贡璜称前在登莱青道任内,决无收受潘运第致送的节、寿、季规、炭资等银,并根究收受的确据。潘黄氏赴京呈控时加码的贡璜“劣迹”,阎敬铭、恩锡也进行了核查。如贡璜在布政使任内克扣平余,辱骂库大使齐云布,买历城县年少民女白二仔为妾,或子虚乌有,或张冠李戴,纯属毁谤。

呈告人潘黄氏对虚诬官员缄口不认,京控案延至当年底结案。阎敬铭于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上《潘黄氏京控藩司贡璜系虚诬折》,结论是“均经查讯明确,该氏所控皆无确据……其为意图挟制,阻挠政令,异常刁健,不肯承招。然众证已明,毫无确据,未便任其恃妇狡展,致兹拖累,应即拟结。”依“蓦越赴京告重事不实者,发边远充军”例,拟发边远充军:系妇女,照例收赎。抱告黄荣讯不知情,应毋庸议。潘运第亏案另折参办,并将堂审供词封送军机处。《清代官员履历档案》载:“四年正月奉上谕,贡璜既查无收受陋规确据,著毋庸议等因,钦此。二月经山东巡抚阎敬铭,以粮台既未承管银钱出入,现在并无未了事件,奏奉谕旨著照所请,贡璜著即行来京钦此。”大概是为了安抚贡璜,他到京后受到皇帝的接见。同治六年(1867年)贡璜在直隶赈灾时,积劳成疾病故。

透视这起特殊的“民告官”案件,可以看出在封建专制社会里,个人对利益群体“潜规则”的挑战,都被视为对现行政治秩序的威胁。潘黄氏为保全家族财产而犯险告官,是否如阎敬铭的揣测,还是被不肖官员所怂恿指使的?山东对该案的审理和定性,先入为主掺入了法律之外的因素。阎敬铭在奏折中也不讳言,“惟念讦告之事小,挟制之事大;挟制一人之事小,阻挠全局之事大。”阎敬铭说的全局,指的是山东的清厘交代。此前山东数任巡抚,不是半途而废,就是敷衍不办。始自咸丰七年的清欠,竟拖了八年,亏欠官员逍遥事外,久成积弊。阎敬铭认定改善山东财用空虚,非从交代亏欠入手不可。

潘黄氏后来的情况不明,京控案的败诉,让她付出“拟发边远充军”的代价。律例有“凡老幼、废疾、笃疾、妇人犯徒流等刑者,准其以银赎罪”,照例收赎,可能是她最好的结局了。与京控案同时上奏的《已故知县潘运第历任亏欠抄家备抵折》,查实亏空银计三万八千三百余两。其在省内的资财、衣物均在查抄之列,因数额巨大,不足备抵,潘运第历任县所、原籍是否另有隐匿财产,饬令严查,一经发现,予以罚没。该案还牵连到潘运第各任内的经手书吏等人,这些权力底层的“衙役”被饬提到省严讯,恐怕也难逃薄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