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道与宁海州

2024年09月20日

曲延科

历史资料普遍认为,全真道之所以能在牟平兴起,一个重要原因是王重阳大胆改革、勇于创新,其倡导的“三教合一”理念易于被宁海地区的人们所接受。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一是宁海州具有悠久文化滋养的深厚底蕴,具有适应全真道生存的土壤和快速发展的环境;二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一批以著名的全真七子为骨干的英睿特出之士。

道教,是我国在汉代黄老道家思想基础上,吸收古代神仙家的方术、民间巫术及鬼神信仰的土生土长的宗教。其形成于东汉末年,成熟于魏晋南北朝,在隋唐北宋达到鼎盛。元代后期,全国各流派的道教经过整合,形成了南正一、北全真两大派并立的格局。正一派(亦称天狮道)由江苏徐州丰县人张道陵创立于汉代,全真道由金代(北宋末年)陕西咸阳人王重阳在宁海州(现牟平)创立。

或许有人会问:当年,王重阳为何舍弃道教氛围浓厚的关陇大地,跋涉三千余里,来到嵎夷之地宁海州创立全真道?现在我们就来探讨这个问题。

王重阳执杖携罐自陕西来

金代,宁海州城东南一里处,进士范怿之侄范明叔有一后花园,名范园,因小气候,春来较早,旧有“范园春晓”之称,为牟平十景之一。宁海州的马从义,祖籍陕西扶风,为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先世因五代兵乱徙居宁海。马、范两家世代通好,且有上下几代的姻亲关系。马氏传至马从义一代,已是宁海州巨富,号称“马半州”。马从义20岁中进士后,却不求仕进,经常与当地社会贤达和佛道两家人物在范园雅聚,每次浪饮都说:“醉中却有那人扶。”金大定七年(1167)七月十八日,马从义正同辽阳高巨才、乡人战法师饮宴于范园怡老,忽见一长者曳杖携罐直面而来,且云:“不远三千里,特来扶醉人。”经交谈,得知此人为陕西道士王重阳。马从义似有所悟,即拜王重阳为师,更是在家中建一道庵,供王重阳讲课布道。王重阳为道庵题名曰“全真”,“全真”之名由此而来。

王重阳原名中孚,字允卿,后更名嚞,号重阳子。据秦志安撰《重阳王真人》称,王重阳是一位相貌堂堂、受过良好教育、文武双全,既有人格魅力又家财富足、乐善好施,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秀的人才。据传,金大定期间,王重阳在甘河镇(今陕西户县境内)遇吕纯阳(吕洞宾),授以修炼秘诀,并密语五篇。之后,王中孚便自称“重阳”。不久,其弃妻离子,在终南山一带修道,人称“王害风”。歌曰:“忽而一朝便心破,变成风害任疯狂,不顾世人常耻笑,一心恐昧三光照。”王重阳于陕西终南山悟道后,以八年时间跑遍了附近三县,或行乞于市,或眠冰卧雪,或装疯卖傻,或题诗于壁,苦心经营,但其思想和理论一直没有被当地的主流知识阶层和普通百姓所理解和接受,很多人甚至以“害风”的绰号来称呼他。“害风”一词是当地方言,意思指行为荒唐狂放,神经不太正常,含有嘲讽的意味。由于缺乏理想的继承人和追随者,他创立教派的宏愿始终没能在那里实现。正在他怅惘迷茫之际,忽得吕洞宾、刘海蟾等高人指点:“速去东海,投潭捉马”“速往东海,丘刘潭中,有一骏马可擒之。”这里“丘”指丘处机,“刘”指刘处玄,“潭”指谭处端,“马”指马钰。这一传说(包括前面“醉中却有那人扶”等),显然是全真后学为宣扬宗教的神异而涂上的一层神秘色彩,但我们透过这层神秘的面纱可以看到,胶东地区文化兴盛,在当时已是声名远扬了。金大定七年(1167)四月二十六日,王重阳一把火烧掉了自己在终南山修行的茅庵,随身携带一个铁罐,一路向东乞化为生。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于大定七年闰七月到达宁海州,中元后一日,在范明叔家后花园见到了他的大弟子马从义。全真道的创建活动自此拉开了序幕。

王重阳标新立异创全真道

王重阳不远三千余里来到宁海州,受到了主流知识阶层和普通百姓超乎寻常的礼遇。他在宁海仅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顺利地完成了诸如弟子的选拔、理论创建与传播、三教五会基层组织的建立等这些开创教派所必需的工作和程序。

组建领导核心。他在宁海州先后收了六个得意弟子,加上后来他在莱州建立“三教平等会”时所收下的刘处玄,共七人,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全真七真人。七真人,除丘处机为栖霞人、刘处玄为莱州人外,其余五人均为宁海州人。

丘处机原名丘哥,自幼父母双亡,19岁来昆嵛山隐居学道。他慕名到全真庵拜王重阳为师,王重阳为其取名处机,字通密,道号长春子;刘长生,王重阳为其改名处玄,字通妙,道号长生子;马从义,更名马钰,字玄宝,道号云中子;谭玉,取名处端,字通正,道号长真子;王处一,此前已经信道,修炼于文登牛仙山庵中,王重阳为其取道号玉阳子;郝升,宁海首户,郝家历代有人为官,唯有他厌纷华而乐淡泊,常有出尘之想,王重阳为其改名郝璘,道号恬然子,后来他又逢异人,得名大通,字太古,道号广宁子;马钰之妻孙富春,亦抛家离子,前来拜师,王重阳为她取名不二,道号清静散人。

创建全真学说理论和修炼方法。王重阳以大约六个月的时间,基本完成了全真道学说理论的创建工作。他倡导儒、释、道三教合一,“三教平等”,提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重阳全真集》)。王重阳常以儒家的《教经》、佛家的《般若心经》和道家的《道德经》教授门徒,力戒弟子尊三教而不“独居一教”。他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将三教融为一炉,创造出新的教派全真道,这是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来,历经千年与本土宗教(儒、道)碰撞融合后的最新文化成果,代表着当时宗教文化的最高成就。它使道教彻底从方术和祈禳中摆脱出来,上升为安身立命之道,恢复了道家“尊道贵德”和“道法自然”的根本精神。

在修炼方法上,全真道突出一个“真”字,讲究的是一个“心性”之真和“性命”之真,主张清心寡欲,克己为人,以“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心固气”为真功,以“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故名全真。规定:全真道士“不得娶妻养子,不食腥荤,居静苦修,定身、静心、诚戒”。要做到“去物欲,简尘事”,不为外物所累,不受忧喜毁誉之扰,“处物而心不染,处动而心不散”,“与物无争,心不着物”,“超越欲界、色界,无色界”(《重阳立教十五论》)。如此,也就成为所谓的“真人”了。

对于教徒的选择,王重阳并非来者不拒,而是经过了严格的筛选。来拜师的人很多,王重阳往往以“诮骂锤楚”磨炼之,根器不深者,经不住责骂笞打自然散去。对于入了教的骨干人员的锻炼教化,则下足了功夫。

建立基层组织。王重阳建立了全真道的基本骨干队伍后,就以昆嵛山烟霞洞为大本营,于1168年8月至10月,先后在宁海成立了三教金莲会,在福山成立了三教三光会,在蓬莱成立了三教玉华会,在文登成立了三教七宝会,在莱州成立了三教平等会。这五会皆由社会民众、民间信徒组成,他们不必出家,在家修行、集中活动,活动经费由大户功德捐献、个人自愿捐助。

王重阳在宁海镇州创建了全真道后,又抱着“吾将来使四海教风为一家耳”——把全真道推向全国的理想,在大定九年(1169)十月,带领丘、刘、谭、马四大弟子,离开山东,奔赴陕西传道,全真道也开始由山东走向全国。

全真道为何发端于宁海州

现在,我们可以来探讨本文开始提出的问题:王重阳为何跋涉数千里来宁海州创建全真道了。

历史资料普遍认为,全真道之所以能在牟平兴起,一个重要原因是王重阳大胆改革、勇于创新,其倡导的“三教合一”理念易于被宁海地区的人们所接受。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一是宁海州具有悠久文化滋养的深厚底蕴,具有适应全真道生存的土壤和快速发展的环境;二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一批以著名的全真七子为骨干的英睿特出之士。

宁海及周围地区的释道文化兴起较早,境内被誉为“海上仙山之祖”的昆嵛山,一直是神仙方士以及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如东晋苏州人葛洪的《神仙传》中就有麻姑修道昆嵛山的故事。东汉末期庐江人左慈所著的《仙经》亦云:“姑余山,麻姑于此修道上昇,余迹尚存,因名姑馀。”“后世以姑馀、昆嵛声相类,而讹为昆嵛。”晚唐与五代时期,昆嵛山中更是有了麻姑冢、麻姑梳妆阁等仙迹,麻姑观也于此山北峰上修建起来。至北宋后期,宋徽宗闻知昆嵛山中的“麻姑大仙”非常有名,遂下诏敕封为“虚妙真人”,立碑于昆嵛山中,麻姑随即成为举世崇仰的道家仙尊,麻姑山一时香火鼎盛,名震海内。及至“汉唐之际,(昆嵛山)已是寺观林立、洞庵毗连,香火缭绕、朝暮不断”,呈现出“山中七十二峰,峰峰有寺院,山山有宫观”的壮观景象,昆嵛山从而被赞为“神仙的窟宅”“僧道的故乡”。昆嵛山既然名声在外,王重阳慕名而来创立教派就不足为奇了。

一种新文化的兴起,人才往往是决定性的因素。没有王重阳,固然不会有全真道,但没有全真七子,同样也不会有全真道。

王重阳到达宁海后,首先遇到了大弟子马从义。马从义年轻时中过进士(金天会年间),做过政府官员(宁海军中摄六曹事),家族又是当地的巨富,平日经常与当地社会贤达和佛道两家人物相往来。他较快地理解了王重阳三教合一的新教义,是王重阳传教布道最得力的助手。七真人中的其他六人也是如此。他们多出身于豪右之门,年少时饱受儒家之学的熏陶,崇孝道,尚清净淡泊,好谈玄论道,每个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例如丘处机、王处一是以出家人的身份精研道家文化;郝大通则自小深究老庄之学以及阴阳八卦占卜推算之术;谭处端也很早就以博学善书闻名乡里,并且“孝义传家,甚为乡里所重”,是宁海州的知名之士;莱州人刘处玄是当地的富家大姓,能作诗,擅书法,史载其“好阴德,乐推恩,恤寒馁,惠孤茕”,因其孝义还曾受到朝廷的嘉奖。即便是七真中唯一的女性、马钰的妻子孙不二,也是“性甚聪慧,在闺中礼法严谨,素善翰墨,尤工吟咏”。当王重阳住其家传道时,孙不二见识过人,已窥知重阳祖师为非凡高士,劝丈夫待以师礼,后经点化皈依为弟子。

从七真人的家庭出身和阅历不难看出,在加入全真道之前,他们的思想基础和全真道的教义已十分吻合,所以当王重阳祖师来到宁海创立全真道时,便产生了自然的心灵言语相投和对其宣扬的教理教义的自然认同。他们都是当地文化阶层的精英和领袖,其本身就是一张最具政治影响力、文化感召力的招牌。他们作为全真道的核心,又吸引了大批文人士大夫纷纷入道。正如陈垣先生所说:“全真王重阳本士流,其弟子谭、马、丘、刘、王、郝,又皆读书种子,故能结纳士类,而士类亦乐就之。”这样,传真道就在胶东大地形成了一个明显的人数众多的知识阶层和文化群体。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广大信众蜂拥而至,热情入道就在情理之中了。

至于为什么王重阳在道风深厚的关陇地区不能开创教派,究其原因,是因当地教派老化,道徒不易接受新生事物。当时终南山一带为道教楼观派的中心,楼观派是南北朝至隋唐间流传于中国北方的一个道派,隋唐时曾繁荣昌盛,北宋至金,教义渐趋老化却了无革新,且一派独大,非常不利于新教派的发展。虽有陈抟、刘海蟾等内丹高道出没其间,然而他们倾心于独自清修,一脉单传,无志于传道民间,因而民间人士对于内丹(内丹是一种修炼方法,旨在通过修炼体内的精、气、神,来达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长生成仙的目的)所知甚少,缺乏领悟王重阳新创教义的社会基础。

也曾有人怀疑,在中国的版图上极其褊狭的宁海州,能创建和兴起影响全国的全真道,是否有什么官方背景?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这种怀疑是多余的。因为当时北宋王朝支持的道教是南方的正一派,而元朝的国教是密宗喇嘛教,金朝则崇信本民族的萨满教。显然,合乎逻辑的解释只能是,宁海那广阔而深厚的地域文化土壤,更适合于这一新兴宗教文化的成长,是当地开放、宽容的文化背景滋养壮大了这一新兴教派。当年王重阳从终南出发,经京兆,过咸阳、洛阳一路逶迤东行,本想边走边传教,寻找同路人,但是途经终南蒋夏村时,试图说动“有出尘之姿,性甚仁慈”的当地巨族姚铉,姚却“素以害风相待”,不予理会;过卫州(今河南汲县),见肖道士颇有仙风道骨,试图劝说,也未成功。来到山东后,也不是直接就到了宁海,而是先在周围的登莱地区活动了一段时间,试图打开传教局面,但同样也没有收获。而进入宁海境地后,他很快就遇到了认同他的新教义并愿意为他的新教义奉献一生的七真人。

七真人将全真道推向全国

从宁海大地走出来的全真七子,没有辜负祖师王重阳的期望。在王重阳去世后,他们以其高超的组织能力、推广艺术和高瞻远瞩的策略运用,使全真道迅速传播到全国各地,使其在道教近千年的漫长发展过程中始终占据着主流地位。可以说,全真道虽然由王重阳首创,但真正使其发扬光大者则是全真七子。

河南地居东西南北交汇要冲,陕西关中自汉唐以来一直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故两地成为王重阳开拓全真事业新的发展方向。

大定九年(1169),王重阳带领马、丘、刘、谭四大弟子奔赴陕西传道,不料第二年正月初四,其在汴梁去世,四人扶王重阳灵柩归葬终南山刘蒋村,并为王重阳结庐守孝三年。

王重阳仙逝前,已委任马钰为全真道第二任掌教。马钰带领三师弟遵照师傅“劝十方父母舍俗修仙”即教化其乡人的临终嘱托,继续去陕西传教。

大定十四年(1174),丘、刘、谭、马四人于陕西鄂县秦渡镇真武庙,各言其志,开始分道行化。马钰继续回终南山刘蒋祖庵筑环修炼,手书“祖庭心死”四字,以表明若不悟道誓不休的志向;谭处端乐于云水,游化于磁、洺、怀州之间;刘处玄隐于市尘,东入洛阳住云溪之洞;丘处机则钟情于八百里秦川风物之美,隐居于陕西宝鸡之蟠溪,凿洞苦修。

丘、刘、谭、马与王重阳离开山东之后,郝大通、孙不二、王处一继续留在胶东,郝大通与王处一在文登铁槎山修道。大定十年(1170)十月,郝大通离开铁槎山入关,拜祭了师傅,然后前往河北正定、刑洺一带传经布道;大定十五年,孙不二也离开山东,西入关致醮祖庭,后出关,游洛阳,居风仙姑洞,接引弟子甚众。

郝、孙离开山东后,王处一除被金世宗、金昭宗五次宣召之外,一生几乎没有离开山东,从王重阳离开山东至丘、马、刘、郝(谭处端1185年仙逝于洛阳朝元观)回归故里之前,他一直肩负着在山东传播全真道的重任。全真道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尤其是金世宗、章宗两朝对宗教采取限制政策,使全真道处境十分艰难。此间全真道声势不堕,王处一居功甚伟。

大定二十一年(1181),金廷下诏禁道士游方,遣发道人各还本乡,马钰旋即东还故里,后来在莱阳游仙观去世,终算是叶落归根;刘长生在云游各地之后,还居老家莱州武官灵虚观;郝大通在河北传教多年,最后还居宁海,逝于先天观;丘长春在陕传教前后共二十年,明昌二年(1191),东归栖霞故里,建太虚宫,后来又住莱州昊天观,计在东海居十八年之久,直到应成吉思汗之请才西行。

七真人结合各自的知识背景、修行体会,对全真道的理论体系、组织形式、传播方式等进行了不断地完善和发展,形成了各自的风格,创建了马钰的遇仙派、谭处端的南无派、刘处玄的随山派、丘处机的龙门派、王处一的嵛山派、郝大通的华山派、孙不二的清静派七大门派,使全真文化异彩纷呈。当王处一、刘处玄数次受到金世宗、章宗高规格的召见和封敕时,全真道已是名震大江南北。及至元太祖二十二年(1227),成吉思汉赐丘处机金虎牌,命其掌管天下道教,全真道的影响和发展更是迅速扩展到全国各地,并在以后的历史发展中长期居于各教派的主导地位,时至今日仍发挥着广泛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