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歉疚

2024年09月20日

林春江

母亲至今对我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

我三岁时,母亲抱着我去串门。当时正值隆冬,天空纷纷扬扬地飞着雪。包裹得像一只粽子、仅露脸蛋的我被母亲紧紧地搂着。她急急而行,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倒了。襁褓散开了,我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从此我就落下了一种怪病——每逢冬天,尤其是严寒时,两腮遍泛青紫,似铮竹傲梅,天暖方退。

母亲每每念及此事,就为自己当日的“过失”痛悔不已,于是,幼小不谙世事的我获得了更多的呵护和疼爱。起初我不明白,长大后才渐渐懂得,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尤其是这种不幸是母亲一手酿成的时候。况且,“百姓疼小儿”,这份幸福、这份偏爱,更显得名正言顺,想推都推不掉。

母亲从没打骂过我。有一次,贪玩的我随哥哥去捉知了回来晚了,母亲用笤帚柄狠狠地抽了哥哥几下,未待打完,眼里已浮现泪水。轮到我时,笤帚柄定在半空,迟迟未落,我立即扑到母亲怀里撒起娇来,母亲破涕为笑。“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尽管如此,母亲并未对我一味溺爱。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她坚忍的意志、克己的操守、淳朴的本性、善良的心地,随时光流转,并无丝毫改变,反倒给我留下愈加鲜明深刻的印象。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繁重的劳动之余,我趁没人注意偷吃了人家地里的几个甜瓜。母亲知道后,黑着脸硬是逼着我登门致歉,赔钱说好话,回家后还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在儿子眼中,母亲是慈爱而又严厉的;在邻居眼中,母亲是个贤惠的好媳妇。据说母亲刚嫁过来时并不讨奶奶的喜爱,受过不少不公平的待遇和平白无故的指责。在生产队辛苦一天后,回家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做一家老小的饭菜。等别人在炕头上都吃完了,她站在灶膛旁就着残羹冷炙胡乱填饱肚子。从那时起,母亲就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母亲坐月子时,没有鸡蛋可以补充营养,想喝一口红糖水都是一种奢望。母亲只在炕上躺了几天,就下地劳作了,要强的她不想背上“好吃懒做”的名声。即便如此,当风烛残年的奶奶被父亲背进家门时,母亲也没有给她脸色看,没说难听的话语,更没有刁难她,好像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从未发生过。做好饭菜,母亲第一个盛给奶奶,闲暇时还陪着奶奶到街上走走逛逛。奶奶老泪纵横,没完没了地称赞母亲,絮絮叨叨地责备自己。我耳濡目染,懂得了“百善孝为先”。

母亲在我工作以后对我的帮助很大。有一段漫长的时期,我因工作陷入低谷,万分沮丧,烦躁郁闷。就在这时,母亲劝慰我说:“儿呀,不用丧气啊,花生地里的杂草,你把它薅光就行了。”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没有渊博的知识、高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能使我在失败中奋起,在失意中振作。不仅如此,我还从她身上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宽容大度和与人为善。我家门前有一块空地,邻居非要霸占其中一块,并偷偷栽上了一株葡萄,四周用空心砖围起来,公然挑衅。我的鼻子都气歪了,冲动地跑出去要跟她理论。母亲立刻阻止我,淡淡地说道:“锅碗瓢盆还磕磕绊绊呢,别说居家过日子。她占了,不见得高尚,我们不争,不见得我们懦弱,让她一米又怎样?”

工作繁忙,有时忘了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就会打过来叫我注意身体,别累着。那一刻,我才恍然顿悟:30多年来,涓涓细流的母爱早已化作点点滴滴的琐微细小,浸润到我的心田中,我却懵然不知。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最无私、最广博、最伟大的爱不需要回报的话,我想那定然就是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