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姓仰头看

2024年09月20日

张铁鹰

中秋节前一天的晚上,我在龙口莱山脚下观看祭月赏月晚会,节目中有舞蹈《嫦娥奔月》。当旁白说出“嫦娥奔(bēn)月”时,旁边的老姜压低了嗓音说:“嫦娥奔(bèn)月。”我便问他:“究竟哪个读音对?”他解释道:“奔”字有两个读音,音不同,用法也不一样。读bēn时,有疾跑、匆忙去做(某事)、逃跑等义;读bèn时,指径直向目的地而去,强调方向、目的。“嫦娥奔月”中,月亮是嫦娥去往的具体目标,所以应读bèn。

老姜的一番解释,让我忽然觉得,“奔”的两个读音,不正反映出了嫦娥的前后两种形象吗?

“嫦娥奔月”神话中的嫦娥,本名为姮娥,“姮”一作“恒”,汉代因避文帝刘恒讳,改称“常娥”(通“嫦娥”)。《淮南子·览冥训》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东汉·高诱注释道:“嫦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嫦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这一故事说嫦娥窃取了后羿从西王母处得到的不死药后,飞升月宫。是故李商隐有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照这一说法,“背夫偷药”的嫦娥是匆忙之中奔向月亮的。既然如此,那就该是“嫦娥奔(bēn)月”。

不过,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嫦娥的形象大变。比如,晋·干宝《搜神记·卷十四》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后且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故事说,嫦娥的丈夫羿向西王母求得不死灵药,嫦娥想窃药服下,以便飞往月宫。但她不知此举之吉凶,便向善于卜筮的有黄求占。有黄占卜后,得到归妹之卦,于是对嫦娥说:“大吉,宜往西而行,即使遇到天色昏暗,也不必惶恐,今后定大吉大昌。”听了有黄的话,嫦娥飞入月宫,并化为蟾蜍。

晋代的傅玄率先打破了月宫的冷寂:“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兴福降祉。”在故事中,他不仅将丑陋的蟾蜍“踢”出月宫,而且“安排”了可爱的小白兔陪伴嫦娥。此后,在魏晋时期的人们心目中,与月融为一体的嫦娥,渐渐成为美的代名词。如北魏·温子升在《常山公主碑》中曰:“公主禀灵宸极……直置清高,类姮娥之依桂树。”南朝·宋·谢庄《月赋》云:“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情纡轸其何托?诉皓月而长歌。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既然嫦娥是“托身于月”,又依于桂树,那无疑就是“嫦娥奔(bèn)月”了。

当嫦娥成为月神,月光清寒营造的寂寞伤感氛围,就很容易诱发文人的相思之情了。因此,李白把酒以问,“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杜甫叹息,“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月》);李商隐自伤,“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苏东坡中秋之夜,“欢饮达旦”,吟出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而慷慨豪迈的辛弃疾在中秋之夜想到山河破碎、年华渐老,忍不住“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如今人们都知道,月球不过是一颗遍布陨石坑与玄武岩的普通天体。可前不久,“嫦娥六号”在人类历史上首次实现月球背面采样返回时,外国人的相关报道中,还是直接将“嫦娥”译作“Goddess of Moon”(“月亮女神”)。

是的,嫦娥是中国的月神。“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对有家国情怀的中国人而言,月球是一颗天体,也是附着了美学意涵、蕴含着人生感悟的月亮,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