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晓

你说，你第一次直面“蓬莱”，竟然是在一个伊斯兰国家。那是你第一次出境。你从桃园机场起飞，五个小时后到达吉隆坡，乘了大约五十公里的车，一路欣赏着热带风光还有看不懂的各种马来文招牌，到了乌鲁加里山，你的目的地是山巅之上的云顶高原游乐场。就在半山腰上，你忽然惊讶地看到一个中国古典牌坊，上面写着“蓬莱仙境”，你使劲瞪大了眼睛，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八仙过海的故事，然后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跟同程的朋友讲，八仙过海，真的是漂洋过海，竟然下南洋到马来西亚了。原来，半山腰这一带，包括八仙塑像在内的纯中式景区，跟风靡全马的整个云顶集团一样，都是华人传奇人物林梧桐所建。那一刻，你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到原始正宗的蓬莱探访，沿着秦皇汉武的足迹，寻不到仙丹妙药也要邂逅一次海市蜃楼。你说，只有去蓬莱才能体验原汁原味的神仙生活。

多年后，听你讲这个故事，我们彼此还都在海外共事。那时，你已去过全球很多地方，可是，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蓬莱。后来，我发现，你总喜欢找我聊天，你不喜欢我叫你“湾湾”，每次我说你普通话说不好，你都会争辩一句“我国语讲很好了啦”。终于，有一天，我很认真地问你，你这样喜欢找我聊天，是因为我来自蓬莱这座小城吗？你明显手忙脚乱了几下，没好气地回答：就算是啦！什么叫“就算是”？如果就算是的话，我说，阿里山也不错啊，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我还想你带我去阿里山呢。你甩一句“无聊”，跑掉了。

我没想到，我交辞呈那天，你额头沁着汗珠跑过来问我，你要回家乡蓬莱了吗？我说是。你几乎不假思索地问我，我跟你回好不好？我想了半天，竟然给不出答案。一急之下，我问你，你去多久啊？你使劲盯着我，盯得我不敢动弹。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了缓解尴尬，你又笑问，去一次你家这种小地方是不是交通很不便啊？这次我底气十足地回答：蓬莱是座海陆空都方便你到来的小城，蓬莱是座海陆空都方便你离去的小城。我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从蓬莱机场接你进城，那也是你第一次入境。一路上，你望着窗外的风光说，好像看到好多个城堡，我笑你没见识，那只是本地最常见的酒庄罢了，这样的酒庄蓬莱有一百多个。我提醒道：您已经到达东方波尔多，这里就是北纬37度的黄金海岸，葡萄酒管够喝。你指着路北边一个拍过著名喜剧的酒堡说，这很欧洲，比欧洲还要欧洲。我们计划的进城路线是，沿着仙境路自东向西走，从海市公园开始着重介绍，沿途经过欧乐堡、三仙山、八仙渡、八仙雕像、蓬莱阁，直到海洋极地世界，我要先给你一个大轮廓，这就是狭义上的蓬莱湾了，后面的时间，我会带你在广义上的仙境蓬莱湾脚步丈量、肉眼摄像、牙齿感受。你忽然问我，蓬莱湾？蓬莱什么时候加上“湾”字了？我一时兴起，说，这样不好么？你有你的湾，我也有我的湾，我们两个聚到了一起，不就有了共同的港湾了吗？你说听起来好有道理。

经过八仙渡的时候，你望着海鸥、海浪、岛上建筑，感慨道，这是幻境，这绝对是幻境。车子刚过了八仙渡，排着不整齐队伍的帆船、游艇、摩托艇在蔚蓝的海面上冲击着视野，金色的沙滩一直铺到接近丹崖山下，滩上、水里、栈桥边，游人密密麻麻，如同演奏下饺子交响乐。你说，这个景象让你想起避暑最佳时期，在西雅图飞机降落时候俯视到的阿尔凯海岸线。后面没用我介绍，你指着不远处道，那里就是蓬莱阁了，那是一张明信片！我说，对，蓬莱的城市明信片。你说，不，不止这样简单。我不明所以。你解释道，祖父母家里，一入户门，壁画便是八仙过海，在你小时候，祖父时常给你讲八仙过海的故事，所以，打小你的心里便根据自己的想象，勾画出一幅蓬莱胜境的画面。成年后，你去过不少的国家，每到一个华人家庭拜访，你几乎都会碰到跟八仙过海相关的书籍、画册、挂图、艺术品等等。你说，蓬莱阁是华人世界的名信片。

就这样，你住下了，你一头扎进了蓬莱湾。我比较担心的，你可能出现的各种不习惯，特别是饮食方面，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生。我夸你，果然是走南闯北的国际人士，到了蓬莱小城，竟然适应得这样快。你说，其实也不是了，而是蓬莱湾也是个足够包容的地方，已经很摩登了，国际品牌随处可见，中西日韩餐厅随时可选，南北方风味层出不穷，各国各族游客如织。不到半个月时间，你已完全融入本地生活，你说，海鲜卤子的蓬莱小面很柔和很爽口，大家都能接受，而像西部省份的一些面点小吃，好像味道有点剧烈，纯南方人就没那么喜欢；哪怕看到大街上卖盒饭的餐车，你都觉得这是各大菜系的集大成者，有吃不完的荤素搭配方法；每次招待远方来客，你都会推荐八大碗，你说蓬莱的八大碗是鲁菜的蓬莱化，最具特色。

不到一个月时间，你都敢号称自己是蓬莱人了，对蓬莱湾的各大景点，都敢说倒背如流了，而且，热情地邀请远方朋友来体验神仙生活。你恨不得最好的几个朋友都像你一样飞过来泡在蓬莱湾。大家都说你是“好客山东”的代言人。地球多个端点的航班最终还是辗转过来了。你不光鼓励他们来玩，你还鼓励他们在蓬莱湾创业。你还问我，如果他们长住蓬莱湾，可不可以帮他们介绍男朋友女朋友，我说这个活儿我可以接，蓬莱湾的姑娘小伙子不次于阿里山的，也是美如水啊壮如山啊。

说来就来。接待的第一位远方朋友是个英国人，他是出差过来的，他自己也担心吃当地餐会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去洋快餐店吃个汉堡什么的。当天晚宴，安排在一个渔家菜馆，装饰并不怎么豪华，名气也没有那么大。没上菜前，大家聊得比较轻松，当店家把航空母舰般大小的海鲜锅端上来时，客人展示出了憨豆先生般夸张的表情，看着锅里一望无际的螃蟹、对虾、鲍鱼、扇贝、生蚝、海星、花蛤、海虹等等，加上其它配菜，他发出感慨：天哪，我这是来到天堂了吗？那一刻，你悄悄说，在西方，贵族可能也就这个水准了吧。逛过几个景点，访过几个夜市，看过几场表演，谁也没想到，后来几天，英国客人沉沦在了海边的广场舞群当中。

后面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位意大利人，说不爱好吃喝玩乐，喜欢雕刻。给他联系了一位从事跟葫芦相关的艺术品加工的朋友，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小伙子拿出几个葫芦，在客人面前雕刻、烙画、拓印、上彩，一顿现场输出，客人叹为观止，再看满屋子的葫芦上，神仙形象、卡通图片、书法画作，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艺术感爆棚，客人当场提出要拜师。小伙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你说：果然艺术在民间。

客来客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来自新加坡的华人家庭。一家四口，父母带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不大，大的才十几岁的样子。家长带着孩子，既没有急于去欧乐堡寻找开心刺激，也没有急于去海洋极地世界看海狮、美人鱼表演，而是一心钻进了对蓬莱阁、戚继光故里的研究。这与别的家庭纯度假式的行为显然是大有区别的。你也很好奇，你跟他们一细聊，还真觉得收获颇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家长教育孩子，每到一处名胜古迹，都要去深入了解它背后的历史，这样子每一次旅行才会转化成文化知识，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是结合在一起的。大孩子说，八仙过海的故事很美好很吸引人，可是，大家对八仙过海电视剧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版本，是时候拍新的版本了，应当吸引全世界的华人导演来深挖八仙过海的神话故事，就像对《西游记》《白蛇传》的深挖一样，这也是把当代蓬莱湾更好宣传出去的一条佳径。听起来好有道理，一家人都很有思想。

你像一位地道的蓬莱人一样，乐此不疲地招待着一个个来自远方的朋友。我很高兴。你也很细心，有一天你跟我说，看到有学校的名字写的是郝斌中学、姚琪学校，这听起来应该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我说对，蓬莱多所学校都是以烈士的名字命名，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颗红色而赤诚的心，记住这些为民族解放、国家统一而付出宝贵生命的先烈，这是对历史的追思，更是对民族精神的传承和弘扬。你若有所思，望向大海的更远处。

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习惯性认为，你已经成为蓬莱湾的一分子时，冬季还是来了。你说签注快到期了，你得离开一下。我这才意识到，其实，我们还没有真正在一起。你让我不要伤感，你用我说过的话安慰我说，蓬莱是座海陆空都方便去也方便来的小城。我说，我想的不是来去的问题，我要的是，下次长久地在一起，你说会成功吗？你笑笑，引用林梧桐先生的话说：上天赋予我们思考、说话和行动的能力，只要好好运用这些能力，有什么不能成功？我问你何时回。你说，在离开的这段日子，让我为你写一首诗，等诗写好的时候，自然就回了。这天，我来到杨朔路一间我们常来的咖啡厅，里面正循环播放着 Bobby Vinton的《Over the mountain across the sea》（翻越高山 飘洋过海），歌曲的节奏很慢，窗外的人间烟火气很浓，心情就像被暖阳下蓬莱湾里慵懒的浪花拍打着。我想了很久，这首诗就以当初给你起的绰号作标题而写起吧。

湾——湾

偷偷拨一拨心弦

潺潺涌出你飘渺的身影

蓬莱湾漾一叶小舟

摇起我微波的思念

渡口外就是仙境

我隐进藏着你的云雾

扬帆即不怕迷失

万水千山只是一串音符

东海依偎着黄渤海

丹崖山下同频着日月潭的浪花

你迟到了仿佛有一百年

我合上最后一页的经文

无论永远有多远

我始终耕耘在当前的这一天

启航 在有海鸥的天际线

梦醉 在有炊烟的山水间

你挥一挥翅膀

潮汐起伏在了蓝水两岸

我迎风整一下斗篷

红色灯塔指引向你我共同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