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阳光

2024年09月27日

陈颖

通世南路,自北向南,出了隧道口,左手边是一个山坡。山坡呈南北走向,每一日初升的太阳都会与西坡相见。旭日的光芒柔情地洒落,西坡上的草木便有了新的容颜和新的精神。

春天的西坡是最美的。几株杏树先从寒意中苏醒,素白的花瓣把杏树变成一个纯情的丫头,在乍暖的风中笑意盈盈。随后,桃树不甘寂寞,枝头吐出嫩绿的叶尖,粉红色的桃花与嫩叶互映,整棵桃树夭夭且奕奕。坡上花开,缓缓而行。此地此时,缓行的人都是诗人和画家,在心里咏唱,在眼里挥毫。

季夏,金黄的杏子压弯了枝条,等待主人的采摘。时间踩着不变的舞点向前,不知不觉中,在春天里不起眼的樱桃花摇身一变,变成了枝头的珍珠玛瑙,变成了收获的喜悦。这喜悦属于樱桃的主人,也属于在樱桃树下仰望的人。

秋天,坡上汹涌的绿意开始似潮水一般隐退。这潮水是个慢性子,不慌不忙地流走。坡上的屋子露出了红屋顶,旁边还有一架丝瓜花。丝瓜花一开便是一大片,黄色的小喇叭赛着伴地吹奏着秋风曲。

晚秋弹奏的曲子即将收尾,冬风竟然没有商量地闯来,将坡上的柞栎叶子由黄绿变为枯黄。冬风送来了雪精灵,精灵飘舞一夜,坡上风光便是洁白一色。这时,西坡和行走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落雪消融,坡色又被还原成严冬的样子,满目的萧瑟,行路人内心难免有“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的感触。

看西坡四季,会感念一个人。这个人从历史长河中拄竹杖、穿芒鞋、穿梭风雨而来,他就是苏东坡。

苏轼有一个和自己同年同月生的朋友,叫马正卿,字梦得。马梦得的名字在苏轼的文字中横跨了34年。如果没有马梦得,可能就不会有苏东坡这个名字。苏轼年轻的时候认识了马梦得,同样年轻的马梦得在京城里做太学正(太学是宋朝最高的教育机构,学正相当于现在的学生干部)。苏东坡在他的《东坡志林》里这样描写马梦得:“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虽然马梦得很穷,但是他做事很有傲骨。有一次,苏轼去拜访马梦得,等而未归,便在马梦得书斋的墙壁上题写了杜甫的《秋雨叹》。马梦得在这首《秋雨叹》里读出了自己的心声,明白了自己的正直和刚硬,在职场上是永远不可能受人欢迎的。他直接辞官,“不复出”,并且开始追随苏轼。马梦得对苏轼最坚定的支持,发生在苏轼最落寞的时候。他们相识20年后,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这时,故人马梦得义无反顾,从家乡杞县不远千里来到黄州。苏轼来黄州第二年,穷困潦倒,衣食堪忧。马梦得帮他在太守那里申请到了一块废弃的营地,苏轼开垦种植,才得以自给自足。这块营地在黄州城东的山坡上,加上唐朝诗人白居易被贬时也耕种过荒地,并命名荒地为“东坡”,便有了“东坡居士”这个称谓。苏东坡看着陪自己干粗笨重活的马梦得,感叹道:“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无论贫富贵贱,交友贵在相知。

苏轼是豪放派词人,他有一首《望江南·超然台作》,豪放与婉约并存:“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首词给人很大的启发,教人们在面对失意的外部环境时,把自己的心态一点一点调整过来。这首词中的“超然台”在密州,就是现在的山东诸城。同在密州,苏轼还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时,苏轼的弟弟苏辙在济南任职,苏轼为了离弟弟近一些,由杭州调任到密州。没想到,苏轼来密州两年了,也未曾见到弟弟一面,于是便有了千古中秋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刚到密州时,心情是特别糟糕的。从杭州雕刻华美的住宅,到密州粗木建造的房屋;从湖光山色的人间美景,到桑麻丛生的荒野;不但工作量大,每天还要以野菜充饥,这样的落差,让他感到不适。可是一年以后,苏轼心境大变,他修整花园菜圃,在园子背面修葺了一座高台,常常携友登高怀古、吟诗作赋。苏轼写信给苏辙,苏辙给这座高台起名为“超然台”,并且写了一首《超然台赋》。苏辙在赋中提及老子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哪怕外界浮华满眼,自己却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做个超然的人,内心不被外在的物质所困惑和牵累。弟弟苏辙太懂苏轼了。

倘若把常常路过的西坡当作一个人,那么西坡上的阳光,便是这个人的知心亲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