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人生

2024年10月11日

张吉山

打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有一辆自行车。

在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自行车绝对属于奢侈品。我家那辆自行车专属于父亲,父亲每天骑着它到3公里外的工厂上班,直到父亲退休。

我曾问父亲:“这辆自行车是什么时候买的?”父亲长长的眉毛上扬,眼皮微微上挑,露出缺了一小半的门牙,自豪地说:“反正我一到厂里上班,就骑上这辆车了。”父亲的自行车是什么牌子的,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父亲的自行车立在街头,跟他的主人一样——黑、瘦、硬。车梁架的漆面早已脱落,呈暗灰色,表面布满芝麻大小的细密的凹点;牛皮车座干裂变形,皱巴巴地支棱在后架上;链条盒早已不在,齿盘上满是油泥,黑乎乎的;后座倒是厚重、沉稳。

父亲个高腿长,左脚踩着车蹬子,右脚轻轻一点,便人车一体,飘然滑行。随后,他弯腰沉肩,右腿蜷曲,撩过大梁,身子一拱,用力一蹬,便从容上路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即使母亲坐在后座上,他的动作也毫不变形。

除了母亲外,我是家中坐过父亲自行车最多的人。初中之前,我坐车到父亲工作的厂子,就为了两件事:一是理发,二是改善生活。

父亲车间的大老李师傅是母亲心中的第一理发高手。每隔几个礼拜,母亲便让父亲带着我到厂里去理发,而且反复叮嘱一定要让大老李理。在我印象当中,只理发不吃饭的现象从未发生过,而只吃饭不理发的次数却不算少。对此,姐姐们也只能羡慕,不能嫉妒,因为她们的确不必经常“理发”。

父亲对我理发这件事并不上心,他们车间能拿起理发推子“嘎达”几下的有好几位。趁车间主任不在的空档,父亲逮到谁,就让谁给我理。回家前,父亲反复叮嘱我:“告诉你妈,就是大老李剃的头啊!”理完发后,我就跑到车间一角的办公室,翻看《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和《烟台日报》,来打发午饭前的无聊时光。

午饭铃声一响,早已准备好的父亲甩开长腿,一路冲刺,杀向食堂。等他返回时,大队人马才浩浩荡荡地涌向食堂。熟悉父亲的工友们一看筷子上串了三个馒头,就问:“张师傅,儿子又来了吧?没打两个好菜啊?”父亲兴冲冲地回答:“嗯,今天礼拜天,跟我来了。今天开荤,最好的两个菜都打了!哈哈!”

午饭时,偌大的车间里只有我们爷俩,显得空旷而安静。麻雀在厂房高高的梁架和吊车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突然又一阵风似的,扑棱棱地飞走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打来的饭菜,有时会咯噔一下,想起待在家中的姐姐们和母亲,心中不由地泛起一丝负罪感。可很快,饭菜的香味就冲淡了这种似有似无的感觉,父亲硕大的铝制饭钵一会就光可鉴人了。

我初中毕业不久,父亲就提前退休了,接父亲班的是小姐姐。她参加工作不久,就买了一辆女式凤凰牌自行车。父亲多次批评小姐姐,说她买的自行车中看不中用,不能带人,也不抗造。小姐姐是我们家公认的好脾气,从不跟父亲顶嘴,这次我却听到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买车,本来就不准备带人。”

我买自行车,是在大学毕业第三年的秋天。那时,夏天的溽热已消,公路两边法桐树上的知了叫声越来越稀疏了,繁忙的秋收即将到来。我对父亲说:“爹,我想买辆自行车。你说买什么牌子的?”说实话,我征求父亲的意见只是出于对父亲的象征性尊重,我早就想买一辆新款的飞鸽牌自行车了。父亲淡淡地说:“只要是咱们国产的自行车,什么牌子都行啊!不过,一定要抗造,能带人!”第二周周末,我和恋人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到家中,准备帮着秋收。父亲看看我俩,看看停在院中的自行车,眉毛上扬,耷拉的眼皮上挑,露出缺了一小半的门牙,笑着说:“骑车不要太快,比走路快就行了;慢慢骑,人就不累,急什么呢!”

两年后,我结婚了。婚后第二年的秋天,我和父亲说,我想买辆摩托车,请他帮我参谋一下。我这次征求意见的目的,是想让父亲提供赞助。父亲淡淡地说:“有自行车骑着不是挺好吗!又不到远地方去,何必买摩托车呢?”妻子是支持我买摩托车的。一个月后,我骑回了借钱买的三洋摩托车。当我向父母夸耀车的各种性能时,父亲微笑着说:“开摩托车不要太快,比骑自行车快就行了;慢慢开,不用人蹬,也不累,急什么呢!”

父亲从未坐过我的摩托车,母亲倒是坐过很多次。母亲本是极不愿走亲戚的,怕累着我。骑摩托车无需人力,她就不必再心疼她的儿子了。在那些喜庆的日子里,我跨着气派的摩托车,载着她在亲戚间走动,她很享受亲戚们对摩托车和摩托车主的夸耀。在我成家之后到她去世的近四年时光中,摩托车带给母亲的喜悦仅次于我考上大学。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到市里教书。十年之后,依然是在秋天时节,我买了一辆大众轿车。这次买车,我没有和父亲商量,哪怕是象征性的。国庆节回家,父亲看着胡同口崭新的汽车,长长的长寿眉毛微微颤动,耷拉着的眼皮慢慢上扬。他笑了笑说:“开轿车不要太快,比摩托车快就行了;慢慢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人也不累,急什么呢!”

父亲坐我的汽车只有两次:一次是带他到城里看病,那次,他在我家里住了一个周;一次是他身体病弱,接他到我家里小住。他在我家住了四个月。把他送回老家时,他已如风中残烛。他颤巍巍地下了车,像个害羞的孩子似的说:“还是轿车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人也不累。”

父亲去世六年后的今年,在武汉工作的儿子将带女友回家,我想为他买辆新车,可买辆什么品牌的车呢?我真的很想听听父亲的建议,我想再看看他长长的长寿眉,看看他耷拉着的单眼皮,看看他缺了一小半的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