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石竹书

2024年11月15日

方寸

时已立冬,阳光以及空气越来越清冽。我缩着脖子在院子里晒衣服,冷风不时携着落叶掠过,我不知道手和脚哪个更凉。

挂好最后一件衣服,我搓着手准备回屋抱个热水杯。刚一转身,瞥见你绽放在一丛冷翠中。三朵,小小的,冷白色,那么不起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白色中的那抹粉。

在这百花凋零唯有菊花灿烂的季节,你居然还在开。看到你,不知怎么,裹了云朵棉的太阳似乎都不那么冷了。

儿时,不知你叫石竹,只见你漫山遍野开放。三角长眉叶,短节小绿梗,粉红或紫红色的花瓣,一丛丛、一捧捧,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翠绿山坡上,煞是亮眼。每次行走山间,我都会采你一把。回家后找个干净的罐头瓶子插进去,一山的清风丽阳就在家里蔓延开来。

要说带你去得最多的地方,应是坟茔。母亲爷爷的坟茔,应该是我们一起去的第一个坟茔。

那年我只有四五岁,还未上学,跟着母亲行进在南塂的山路上。母亲的脚步很快,我跟得很吃力。脚下的小石子很调皮,时不时绊我一个趔趄。母亲并不在意,只是一再催我快点儿。你撒了很多或粉或紫的小花,别在山坡的草的发间。有风吹过,你朝我眨眼睛,似乎是在问我美不美,又像是让我停下跟你玩。我没答话,也没停留。我虽年幼,但也知道那天不同往日,母亲不是普通地回娘家,我也不是一般地到姥姥家串门。

母亲突然停住脚。我仰头看她,她四下看草地。“掐一把吧。”她说。我呆愣。“掐一把花。”她这样说我才明白。我低头扫视草地,看着星星点点的你。“一会儿带到坟上给你太姥爷。”母亲又说。我没有立刻把你拢在手中,而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我握着你跑进屋里,拿起水瓢从瓮里舀起半瓢凉水,一饮而尽。我抹一把嘴唇正畅快,一声断喝炸响:“就知道跑!就不能慢慢地?”我一扭头,撞上太姥爷的双眼。他躺在炕上,头朝外,正斜仰着头盯视着我,目光炯炯。

太姥爷一向严厉,我从没见他笑过。从姥爷、二姥爷、三姥爷到姥姥、姨舅们,谁见了他都是恭肃严谨的模样。他在村里的威望也很高,不论集体还是谁家有难办的事情,尤其是家族纠纷,都来找他定盘论断。那场面我见过几次,在外面吵得不可开交的人,到了太姥爷跟前便敛了容,各自分说。太姥爷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少言寡语,但凡说出话来,声调不见怎么高,语速也不怎么快,却似乎很有分量,大家都是一脸信服的表情。后来学习“德高望重”这个成语时,我一下子想到了他。

我忘了当时自己有没有应答,只记得快速跑了出去。我从小怕他,尤其是屋里没有别人时,哪怕他瘫痪在炕上只能躺着。不光我,我们小孩子都怕他。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压总是很低。我们大气不敢喘,缩在母亲或姥姥身后,恨不得隐身,生怕对上他的目光。母亲却跟他很亲近,常回去看他,家里有点儿好吃的都要留给他。不过每次回来,太姥爷给她的更多。

很快拢你入手,一大捧,我们一起赶路。不知是不是你的花色和香味,勾起了山风舞荡和鸟儿鸣叫,母亲的脚步依然迅疾,却似乎不再那么沉重。我们没有进姥姥村,而是从村后直接上了火山塂,老远便看到一撮人聚在半山腰。各种吃食、水果、香火、供品摆好,母亲让我把你奉上。你的绿,你的红,点亮了整个坟头。

后来你又点亮了太姥姥、姥爷、小舅舅的坟头。只有父亲那里,你还一次没有去过。

他走的时候,天寒地冻,春雪未融,你无力破冰生长。我离家越来越远,时间越来越长。村里人把田间地头收拾得利索整洁,你只能长在悬崖峭壁上。我们相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见到也只能隔空遥望。

前几年搬到此处住所时,我买了一些你的种子,洒在花圃里。你应该与我怀着同样的期待,所以尽情释放着蓬勃的生命力,把绿意展弄得盎然,把花儿开放得绚烂又芬芳。我常常蹲在你的身旁,凝望你用葱郁酿就的美丽。风来你轻摇,绵柔的话语带着馥郁的甜馨沁入我的心脾。

你说:“又是一年春夏,多好。”阳光烘着后背,暖暖的,似乎在说“好”。

“我不是去年的我,你也不是去年的你。我们都不是当年的我们了。”你又说。旁边一棵新竹摇啊摇,我沉默。

“那些坟头,不论年月,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去过,他们也就没有幻灭。向死而生的旅程有长有短,有深湖浅海,也有云蒸霞蔚,个中滋味可堪品味?其实最终,还是个人滋味个人品,你要先关照好自己。”风走了,你的芳馥更加浓郁,话也似乎更多了。

我抬眼看了看正午的骄阳,然后低眉垂眼,黑暗中只有一颗闪亮的太阳。“你为何叫石竹?”我问。

“你问我?”一股风打着旋儿从栏杆俯冲下来,被楼墙一逼扑到我脸上,就像你的一声嗤笑,“我们向来就是这么生这么长,谁曾给自己起个名字?只有你们人类,见了什么就爱给命个名儿,总想为人所用。摆弄见过的,探索没见过的,又嚷嚷保护快要看不见的。”一向平和沉默的你,此刻竟有些激动,左摇右晃跟风打起太极。

“称我为竹,或许因为我的茎秆直立、膨大、有节,叶子又是青绿色,单叶对生,有些倒三角。前面加个‘石’字,或许是因为我一般长在山间坡地,尤其是石头缝里,总是跟岩石为伴吧。”你把风揣进心里,摁进土里,慢慢平静下来,缓缓地说。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板桥先生吟诵的原来竟是你不成?“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我多么希望我也具有这样的品格。可我总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亲人的离世尤其让我难煎难熬。

你说得对,只要我记得,他们就还在。我要关照好自己,只管生长,拔节向上。风会带来他们的消息,阳光会把他们的能量赋予我,像你一样开放,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