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芳

人民公社时期，山村的山坡上会挖一两个二三米深的地瓜井，也叫地瓜窖。井下横向再掏三个洞，秋收后的地瓜直接放进地瓜井里储藏起来，冬天不会冻坏。每户村民的土炕下面也有地瓜窖。地瓜收回家时，捡着那些光溜无残的，装在篓子里，提到地瓜窖口，母亲点了油灯，挂在窖壁，把地瓜一篓一篓地放进地瓜窖。

我对地瓜情有独钟，一则因其享有“长寿食品”之美誉，二则因我自幼便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

地瓜，亦名甘薯、番薯、山芋等。因其生命力强、产量丰硕，自然成为往昔岁月里人们一年三季的主食依靠。

大集体岁月里，生产队以“回笼火炕育苗”法插秧，农户则采用“地炕育苗”。母亲曾是队里培育地瓜芽的能手，她与几位婶娘一起伺弄着野外的地瓜芽炕。

建地瓜芽炕很烦琐，社员先用土坯或砖砌一个长方形的炕体框架，在炕体底部设置“回龙式”火道。火道入口连接炉灶，出口通向烟囱。巷道、主火道、侧火道（即回笼火道）纵横交错。随后，铺上混合农家肥，接着取出地窖内的地瓜，选种、浸种、灭菌后排放于炕里，撒细沙、喷水，覆塑料布与草苫封顶。每天在炕外烧火，地瓜芽炕可保持恒温。

地瓜芽出炕后主要供生产队栽种，少量用来售卖。队上的地瓜栽好后，母亲也会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种上几垄地瓜芽。

谷雨后，地瓜芽便在田垄间悄然扎根，开启了它的生长之旅。至六七月份，细雨如丝如缕，地瓜蔓仿若被唤醒的精灵，肆意地在田间蔓延生长。母亲散工后会手提竹篓，来掐取鲜嫩的地瓜蔓嫩芽，回家后将其与玉米面、豆面掺和在一起蒸渣吃。

儿时，白面馒头于我而言是难得的美味，日日相伴的野菜与地瓜蔓渣，自是令我心生厌弃。母亲却不同，从艰苦岁月至今，年年都会蒸地瓜蔓渣。时光流逝，如今的我偶尝此味，竟觉齿颊留香。

秋日，我们小孩子上山捉蚂蚱时，会随手掐两根地瓜蔓叶柄，折成粘连的一节节，制作成“耳环”，挂于耳畔晃荡，仿佛自己是戏曲里的小姐，美得顾不得抓蚂蚱，满心欢喜地回家“演戏”去了。

地瓜蔓纵横交错，过度蔓延会影响地瓜生长。于是，翻蔓提藤成了关键工序。提藤时，扯断的蔓条被母亲带回家中，叶片化作餐桌上的青菜。那叶片虽平凡，却富含多种微量元素，滋养着农家人的身躯。

霜降降临，地瓜在土中饱满欲出，撑裂地垄，地瓜蔓却在霜寒中渐渐枯萎。人们先以镰刀斩断地瓜蔓，袒露岭背，再抡起镢头刨出地瓜。田间地头，老人与孩童忙着把地瓜捡拾成一堆堆，妇女们则操起地瓜干刀割地瓜。地瓜干刀有的像搓衣板，中间嵌着锋利刀刃，有的像长条凳子，中间镶嵌着刀刃和木把，摇着木把就可以把地瓜切成干。小孩拐着篓子把地瓜干搬到地里或山坡上翻晒。如果赶上山雨欲来，大人小孩会抢着往麻袋里收地瓜干。如果秋雨绵绵，地瓜干得不到及时晾晒，就会发霉长灰毛，所以要晾晒出白白的地瓜干也是不容易的。

搬弄地瓜和割地瓜干时，地瓜油粘手，大多数人都灰头灰脸、满手黑垢。忙时社员上山送饭，男劳力只好用黑乎乎的手举着大饼子、馒头，就着大葱、瓜齑之类的，猛吃一顿。

孩子们在捡拾地瓜、搬运瓜蔓、晾晒瓜干时，也不忘了捉蝈蝈、长角蚂蚱和螳螂，用狗尾巴草直接穿起来，然后就地生一把火烧了吃，或拿回家用油炸着吃。看见红色的地瓜，小孩则忍不住会用指甲把皮掐去，咔哧咔哧地吃起来。

地瓜品类多样，有窝瓜、芽瓜与麦茬瓜之分。窝瓜体型硕大，圆润饱满，可割制地瓜干。芽瓜与麦茬瓜则身姿苗条，被运往山中的地瓜井里妥善储存，以作冬日果腹之食，麦茬瓜则肩负着来年培育地瓜芽苗的种子使命。

彼时，父亲身为生产队长，白日里率领众社员于田间刨挖、分配地瓜。夜幕降临，他便携着母亲，或独自往来于田间与家中，将分的芽瓜或麦茬瓜一趟趟地挑回，窝瓜则暂且留存山中。明月高悬，仿若一盏天灯，洒下清辉照亮他忙碌的身影。父亲成宿地在山中割切着地瓜，待次日，在另一处山坡上，又会有新分下的几堆地瓜等待着他继续搬运和切割。

待秋收渐近尾声，母亲便开始制作粉团。她先将地瓜洗净，用菜冲打成细丝，置于大盆以水淘洗，捞出地瓜丝晒干，日后可蒸食，入口艮韧且带着丝丝甜意。大盆中沉淀下来的淀粉，沥干水分后晒干，便成了粉团。

进庭院的地瓜，大都来自割地瓜干剩下的小地瓜，或者是麦茬瓜。地瓜、芋头放进地瓜窖，作为一冬的主粮。

地瓜窖里黑魆魆的，有时老鼠会完成从鸡窝、炉膛到地瓜窖的穿越，夜深人静睡觉时，人们经常听到它们在下面的窃窃声。

整个寒冬，地瓜是餐桌上的主角。玉米面饼子并非每日都可享用，人们以地瓜充饥，坏地瓜和地瓜皮则成了猪的美食。母亲还会挑拣出细小的地瓜，烀熟后置于平房上晾晒，成为干干肉。我们上学时往布兜里揣上几块，课余品尝，丝丝甜意萦绕舌尖。母亲烧火做饭时，还常在锅底埋上几块地瓜。烧熟后，拍打一下黑灰，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争抢起来，吃得像长了满脸黑胡子。

地瓜以菜冲打成丝后搭配豇豆、花生仁，一同熬煮成稀饭，我们唤作豆汤，是我常喝的稀饭。

老辈人吃地瓜多长寿，因地瓜富含多种维生素、微量元素、叶酸、膳食纤维等，具有润肠通便、增强人体免疫力、辅助降血压、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等功效，但不能多吃，否则容易导致胃酸过多。

春天里地瓜吃完了时，地瓜干又接上茬，成为青黄不接时的接力棒。部分地瓜干被碾成地瓜面，可包饺子、制面条、蒸馒头等。

每一粒过冬的种子，都会有一个春天的梦想。地瓜也一样。芽瓜在地瓜窖里冬眠了一个冬天，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又被卧进了地瓜芽炕里，延续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