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10日
张铁鹰
辞旧迎新,许多人都会进行一番回顾总结。这很有必要,毕竟过去的一年,每一份付出都弥足珍贵,每一束光芒都熠熠生辉。不过,近年在个性张扬风气的催化下,回顾总结的花样不断翻新。比如,有人以“年度汉字”概括,有人又以“微言大义”自警。
我的一位文友,便喜欢借“微言大义”之形,每年用一个四字词(词组),表达自己对过去一年的感慨或想法。去年,他以“旧岁归零”作结,意谓“把过去的一年归零,给自己一个崭新的开始”。今年他以“登高必自”作为“字述”。怕人看不懂,他在此四字后补充解释道:“越过中天门,登上南天门。飞越十八盘,信步天街一览众山小!”
当我看到他的这个“年度总结”时,当即想到第一次登泰山,在岱宗坊循阶而上,看到“登高必自”四字碑的情景。
“登高必自”出自《礼记·中庸》,其文曰:“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泰山上的“登高必自”碑,故意略去“卑”字不写,而代以实物之碑,“留白”得极为巧妙,其表面意思,是“登泰山始于此”,实则寓有丰富的人生智慧。
于是,我对这位朋友说:“泰山上的这块‘登高必自’碑,虽是明朝人做的一个文字游戏,却值得好好品咂。”他说:“‘旧岁归零’有着消极色彩,其实隐含着一种逃避心理;而‘登高必自’只是提醒自己要学会在风雨洗礼中成长,学会自‘卑’处开始。我这里的‘卑’,不但不消极,反而是更坚定的自信。”
接着,这位朋友给我讲了《吕氏春秋·慎大览》中的一个故事:春秋时,晋国卿大夫赵襄子派兵攻打翟国,一举攻克了两座城池。使者来报喜时,正在吃饭的赵襄子听了,马上忧容满面,饭也吃不香了。旁边的人对此很是不解,赵襄子说:“我没有积累那么大的德行,一下子取得这么大的胜利,我怕以后保持不住啊!”听罢,我说:“你真是人间清醒。”
“一只木桶的装水容量不是取决于这只木桶中最长的那块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过去的一年,像我的这位朋友一样,许多人正视困难而不沉沦,认识自我而勇于自新,努力补足短板。他们在“不容易”中保持清醒,在攻坚克难中迎接彩虹。“不容易”三个字,透出了他们在风和日丽后的乍暖还寒之感。可是,与挑战的不期而遇让他们明白,生活“不仅有风和日丽,也会有疾风骤雨甚至惊涛骇浪”;“肉眼可见”的进步让他们相信,“事不避难者进”永远是人间正道。于是,他们看到“风景这边独好”,看到涉滩之险、爬坡之艰后的“长风破浪会有时”。
前几天读了大数学家丘成桐先生的散文《我的几何人生》,其中写道,他父亲作为读书人,“不畏强权,不为富贵所屈”“秉持读书人的气节,颠沛中以读书思考为乐,直至英年去世,不改其志”。丘成桐10岁时,父亲教他古文,一开始读的就是《礼记》。当时,因年龄小,他不太懂父亲的用意,以后知道了,原来父亲是在教他做人的道理。
熟悉《礼记》的人都知道,在说到“登高必自”时,《礼记》中紧随其后说的是家庭问题,并且引用了《诗经·小雅·棠棣》中的诗句:“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教人明规矩、别尊卑的《礼记》,这样安排自然不是“无心插柳”,而是“有意栽花”,其是在借以说明,兄弟血脉相连,兄弟情维护好了,妻子、儿女就容易相处,这样,一个家庭就和谐,父母就开心。要做到这一点,生活中,每一个家庭成员都要从自身做起,“登高必自卑”,也就是从小事做起。
这样看来,“登高必自卑”是一种人生智慧,就像我的这位文友一样,他从中懂得了谦卑。《易经·谦》有语,“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意思是说,非常谦虚的君子,虽然地位低下,但是仍然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做好自我修为。
老子说,“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一个人如果能谦卑处世,就能学习到别人的长处。“知雄守雌,宛讶存身之际;绝圣弃智,潜疑勿用之时。”真正的智者不露锋芒,真正的慧者显得谦卑,真正有谋的人藏得很深,真正强大的人不动声色。
不过,谦卑不是卑微,不是自卑,而是坚守“行远必自迩”的“君子之道”,秉持“梦虽遥,追则能达”的人生信念,“不畏浮云遮望眼”。须知,辞旧,是欣赏了过去一年奋斗中的美丽后的激情满怀;迎新,则应该是面对已粲粲然跃上地平线的新的一年的艳阳,保持道不变、志不改的定力,继续前行。
星光不问赶路人,岁月不负有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