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25年01月24日

孙 光

冬日黄昏,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上了帷幕,使昔日淡淡暮色濡染的街衢,变得灰蒙单调。雪花悄然洒落,好像怕惊扰了行人匆忙的步履。临近年关,这些眼里有光、步履坚定的人们,想必是在赶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脚步声如颤动的琴弦,荡起我心灵深处的情愫。思绪穿过这莹白的世界,踏上一条悠远的回家路。

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烟台,被安排在烟台海难救助打捞局工作。新家安置在单位的基地——有着古老神奇色彩的芝罘岛。全家人高兴之余,父母也为新家远离市区、给我们回家带来的不便感到一丝遗憾。那时,哥哥尚在部队服役,我在父亲最后驻防的荣成参加了工作。回家,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并非易事。哥哥自不必说,一年回不了一次家,我也大多是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但家永远是心灵的港湾,任何困难也无法阻挡游子回家的脚步。

过年前,我总是早早坐上从荣成开往烟台的首班长途客车。一路上,客车像负重的老人,缓慢地行驶在崎岖狭窄的公路上。车内拥挤不堪,弥漫着刺鼻的混合味道。每到一站,下车的人要爬上车顶从行李架上解下大包小包的行李。就这样,中午时分才到了文登初村车站。司机下车去吃午饭了,车上的人们也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咸菜填一下肚子。直到下午,客车才气喘吁吁地跑完不足二百公里的全程,缓缓地驶进了烟台长途汽车站。

下了车,我步行到火车站北马路附近,找到父亲单位的接待处,借用内部电话和父亲联系。父亲会嘱咐我在接待处休息一下,他马上过来接我。黄昏时,父亲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来。他不善言谈,总是眯着眼睛微笑着,让我坐上自行车后座。我抢过车把要载着他,他总不肯。我们从火车站西面穿过铁路道口,拐上一条向北的沙土路,径直往芝罘岛方向骑去。

芝罘岛横亘于烟台市区北部的海面上。岛上怪石嶙峋、风景绮丽,自古就是一个祥瑞之地。早在春秋时期,齐景公曾来此游览;山巅有齐康公的坟墓;秦始皇在三次东巡中,都曾登临过芝罘岛。芝罘岛也是我国最大的陆连岛,进岛仅有一条因远古地壳变动、海岸线上升、由沙砾坝形成的连岛路。它像血脉一样连接着岛与城。过去,这条路上人烟稀少,没有通公交车。路的东面是碧波荡漾的芝罘湾和海港,西面是当地人称作西沙旺的广袤沙土地和西海岸。人在路上就像一叶扁舟,在茫茫沧海中飘荡、穿行。

回家的路上,凛冽的海风迎面扑来,使骑行更加艰难。父亲上身前倾,脚下奋力地蹬着车。天虽冷,他的额头却冒出了热汗。天渐黑,黑黢黢的港湾里,船舶的桅灯和山脚下人家的灯火相映成辉。我仿佛看到母亲端着做好的海鲜卤的手擀面条,对我笑吟吟地说“送行的饺子,回家的面”,心中悠然升起一股归家的幸福感。记得有一次回家,碰上有“雪窝”之称的烟台下起了漫天大雪。父亲看我穿得有些单薄,执意把自己的旧军大衣脱下来让我穿上。风雪交加,我和父亲骑一段、走一段,有时还会连人带车摔倒在雪地里。父亲爬起来,总是先关切地询问我的安全。

秋天是这条路最美的时候。行路中,清新舒适的秋风恣意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路两旁耸立着一棵棵参天的杨树,是这条路上独特的风景。黄昏时,金色的夕阳透过杨树婆娑的碧叶,把沙土路面渲染成“金光大道”。车轱辘碾轧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仿佛听到了秦始皇东巡时木轮车转动的声音,而这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又宛如肃然挺立的护卫兵俑。前方,影影绰绰的芝罘岛如海市蜃楼般地晃动着魅影;路东芝罘湾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船舶穿梭;路西则悠然飘来一缕馥郁的清香,那是西沙旺栽种的烟台特产“红香蕉”苹果的味道。此时,夕阳把我和父亲的身影重叠并拉得很长,亦如这梦幻般的画卷中灵动的点。

记忆中,这段与父亲相伴的路程,是我长大后与父亲最亲近和温馨的时光。直到一个寒冷的夜晚,父亲突发脑溢血,被单位的车从这条路送往医院抢救后,这一切的美好戛然而止。父亲去世时才刚过57岁的生日!他走后,母亲搬到了城里。从此,这条路和父亲的身影,时而在我的心里徜徉。

现在,从荣成坐高铁到烟台仅需半个小时,开车走高速路也不过两小时的路程,而这条去芝罘岛的千年古路,已是宽敞便捷的柏油路,承载着新时代的生活和梦想。

雪在下,路边商家的音响隐约传出刘德华的歌声:“回家的路,拍一拍肩上沾染的尘土,再累也一样坚持的脚步,回家真的幸福。”

歌声湿润了心田,泪水不由溢出眼眶,此刻,我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