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07日
明媚
初一看姑姑,初二看姨姨,初三初四回娘家。大年初三,汽车穿行山路带我回家,公路两旁排列着一个个草莓大棚,高高的骨架覆着蓝色的塑料纸膜,电机控制着黑色的保温毡子,忽然很想看看草莓红艳艳的样子,尝尝它香甜的滋味。时近中午,棚门紧闭,车停在路边一栋挂着合作社牌子的房屋门前。
卖草莓的女子壮实却温婉,操一口普通话,眉眼间带着一种宽阔,说自己是内蒙人。男子精瘦高挑,细密的皱纹簇拥着有神的双眼,浓重的方言跟满屋的草莓一样散发着熟悉的味道。相互攀谈的话语和彼此忽闪的眼神,一起在回忆的道路上探寻,电光石火在三十年前的某个时间节点碰撞出火花:老同学!
一向脸盲记忆力不太好的我,居然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和他的姐姐是龙凤胎,十里八乡只他们一对,所以哪怕没有跟他俩中任何一个人同过班,也记得牢。眼角和鬓角的风霜,并没有改变他的面部轮廓。我们畅谈往昔今岁,当年伴着晨光夜星上学、看着夕阳坠落放学的风光路景,当时的校园教室、老师同学的音容迅速在脑海中重塑、建筑。他的爱人,留着齐耳短发的内蒙女子,倚着长桌,笑立一旁。
离开学校后,他和姐姐一起闯荡北京,遇到了同闯北京的内蒙姑娘,两人由相识而相知而结连理。十年前,因老人身体欠佳,两人返回家乡。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台智能全自动榨油机,他们开了一座油坊。先进的设备、良好的技术和服务,很快就吸引了十里八乡的村人。生意兴隆,收入却不高,村里人打花生油只为自己吃,一年打不了几次,也没有多少量。
内蒙古草原上风一刮,花草伏低只看见牛羊,不长草莓。北京物品繁多,物价却高,姑娘见过草莓却吃过不多。来到胶东后,一片原野翠绿中点点红艳艳,端着一盆吃得畅快,让姑娘脸上满是欣喜和满足。六月盛夏,灿烂阳光中,草莓红映着姑娘的脸蛋儿红,同学生出种植草莓的念头。应季凉地草莓季节性太强,上市时间太短,运输存储都是大问题,同学想的是反季棚烤。
当时经济作物种植之风已然兴起,作为果蔬之乡,本地种西红柿、黄瓜、芹菜、土豆等的更多。他在乡镇县里邻域考察一番,发现草莓种植潜力巨大。本地水土适宜,北乡已经有人试水,口感好、颜色正,价格高、利润大。两口子商量一番,关了油坊,转而种草莓。两人锚定目标,扑下身子,十年立了十个棚,工人十几个,客户遍及周边县市、省内省外。独木不成林,他们还成立了合作社带动周边,全村以及前后村如今大都种起了草莓,形成了棚立路两边的规模效应,草莓跟苹果、梨一样成了当地的主要经济形式和主要收入来源。
寒风凛冽,冰雪未销,棚里绿意盎然、温暖如春、草莓红艳,浓郁的甜香味儿随着蒙古长调起伏,棚角悬挂的音箱正在播放来自草原的深情吟唱。同学说妻子爱吃草莓,他也喜欢上这草原音乐活化石。两人像侍弄孩子一样侍弄草莓,精确控制着每个大棚里的温度、湿度,适时摘叶、施肥、打药,不断引进培育推广新品种。
手机铃声响起,同学接通。挂断电话后,同学说来电的是他的双胞胎姐姐,有客户订单,让他抓紧发北京、山西还有海南,又说得明天了,今儿这些都被青岛、潍坊、烟台的客户订走了,一会儿就来拉。
少时,他们姐弟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一前一后。我常在同行伙伴的指引下,回首投去关注的目光,试图在他们脸上发现相似或不同之处。心知盯着人看不礼貌,于是频频回首,眼神躲闪。不论清晨微曦、落日熔金,还是春夏葳蕤、秋冬萧瑟,他们都是神情淡然,想来早就熟悉了人们打量探究的目光。现今他们一个守着故土,一个远嫁他乡,中间有亲人、故土和草莓牵连。
“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注意查收。”同学的手机又响了。“河头店的,5斤香叶,5斤粉玉。”同学说着,内蒙姑娘已经打好单子贴在一个泡沫保温箱上,置于桌上的平底电子秤上,去皮后往里捡拾一种果型颜色跟甜宝差不多的红草莓,又捡拾一箱白底浮粉的草莓后,将两个箱子摞在一起用透明胶带封贴结实。同学把它们抱到门口旁边的大长桌上,那里已经放了好几个如此包装的保温箱。“快递过会儿就来拿走了。”
甜宝是本地的草莓老品种,粉玉前几年有的,香叶我第一次听说。左手拈起一颗甜宝,右手拈起一颗香叶,细细比对。形状大小差不多,都是正红色,甜宝水润一些,香叶干硬一些,有点儿秋天枫叶红的感觉。甜度方面,香叶比甜宝还要甜一丝。我要了一盒香叶、一盒粉玉、两盒甜宝,同学又递来一盒,说是尝试研发的新品种。
车子沿着山路继续蜿蜒前行,小时候四处可见的一句标语浮现脑海,“要想富先修路”。看看眼前的路,远处的信号塔,山顶的风力发电机,排列整齐绵延的草莓棚,齐整的田地和林立的果园,红砖红瓦的民居村庄,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喷涌。早先的沙石土路如今硬化变宽成为公路,以前的山路勾连山村田野,现在的公路村村通之余更通外面世界。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公路编织成一张偌大的网,信号塔伸展出无数条线缆编织成另一张网,两者一实一虚,引进送出,融会山村内外,使得乡村经济形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几乎颠覆以往。
手中的草莓还带着棚里的温度,放入嘴里,轻轻咬一口,温暖的甜香混着口水溢满口腔萦绕齿间,淌过喉头流入心田。同学说这新品种的名字叫Xiangqing,不知是“香晴”“乡情”,还是“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