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春的风

2025年02月07日

刘志坚

在我的故乡,喊醒春天的,永远是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的鼓荡的风。

农历正月,已经立春。尽管窗上的霜花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冬天的旧事,但檐头的冰凌却突然短了寸许。祖母说,这是南风送来的第一封口信。果然,墙根下枯黄的草棵里渗出来一星星青绿,像是谁将褪色的水墨画重新点了睛。

北风哪里肯认输呢。它裹挟着碎雪在村子里横冲直撞,把门扉、窗户拍打得哗哗作响。柿子树铁褐色的枝桠在风中狂舞,仿佛千万支蘸饱墨汁的狼毫,在青灰色的天幕上写着倔强的草书。可仔细去听,那些硬邦邦的枝条深处,分明有细碎的爆裂声此起彼伏——那是树的体液冲破冰封的血管,在暗处酝酿着暴动。

南风最懂得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它从村南小溪的薄冰下抽出一缕水汽,在北山石缝里勾出一绺青苔,在村西柳树林把枝条搓成泛着银光的丝绦。某日午后,祖母晾晒的穿了一整个冬天的蓝印花棉袍突然鼓成饱满的帆,带着皂角清香的风掠过篱笆墙,喊醒了沉睡的紫云英。那些绒球似的花苞次第炸开时,空气里飘满了细碎的紫色风铃。

寒风与暖风的拉锯战往往要持续月余。北风像固执的老学究,抱着残冬的典籍不肯放手;南风则像灵巧的绣娘,把五彩绒线一丝一扣地绣进冻土。青灰色瓦楞上的积雪午时化成水滴,在日暮时分重新凝成冰棱,却在次日清晨就被暖阳截断了锋芒。墙头的忍冬藤褪去锈色,新抽的嫩芽像婴儿蜷曲的手指,试探着触摸风的温度。

记得去年惊蛰前夜,两种风在旷野上短兵相接。南风推着积雨云往北涌,北风卷起沙尘向南扑,天地间忽明忽暗,恍若巨兽抖动着斑斓的鳞甲。直到子夜时分,云层里漏下几粒星辰,风里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那是南风从解冻的河床上偷来的信物。

最动人的较量发生在那片老梨园。北风掠过时,满树花苞紧闭如佛手;南风拂过后,雪白的花盏便层层绽放。往往清晨还是玉树琼枝,晌午就落英满地,到了黄昏又绽出新蕊。这般反复十余日,直到某片花瓣轻轻落在祖父与老牛新翻开的犁沟里,我才恍然发觉,北风早已退守到山阴的残雪中。

我总喜欢在料峭春寒里寻找风的踪迹。看它把祖父给我做的风筝送上云端,却在松林间留下残雪与老树的私语;看它推着我叠的小纸船划过溪流,转瞬又在水面写下潦草的纹路。这些裹挟着草籽与花信的风,多像我心头那些忽明忽暗的念想——有时被现实的寒流逼退,却总在某个暖熏的晨昏卷土重来。

祖母继续晒她挚爱的蓝印花棉袍,一边用返青的杨柳枝抽打,一边絮絮地念叨说了好多年的名言:“春风从来不是单枪匹马来叫阵的。”果然,当青石板沁出的细密水珠干了又润,当晾衣绳上的蓝印花袍鼓起又落下,我知道这是万千朵花儿、亿万粒种子,借着风的喉咙在呼喊春天。那些被寒冬掐灭的光,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在新春的枝头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