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禁忌

2025年02月14日

张行方

禁忌是一种原始而古老的文化现象。《礼记》里说:“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可见禁忌自古即有,而且形态多样,各地有别。过年的禁忌,是另一种年俗,或者说,是年俗的另一面——年俗是导引,提醒人们应该做什么;禁忌则是限制,提示人们哪些不能做。过年的禁忌,或许和年的历史一样悠久,它们源自古代先民的生活经验,经过世代沿袭、演绎、总结,最终积淀为鲜明的地域文化印记。那也是一个地区关于特定年代的集体记忆。

在胶东,过年的禁忌很多,首先是言语上的忌讳。一到春节,言语里便多出一些禁区——有些词语,平时说没问题,过年时就成了忌讳,要用相应的词语来替代。譬如:饺子煮破了不能说“破了”,要说“挣了”;饽饽蒸出裂纹不能说“裂了”,要说“笑了”;东西不小心打碎,要赶紧说“岁岁(碎)平安”;不能说“吃完了”“喝完了”,也不能说“吃光了”“喝光了”,要说“吃好了”“喝好了”;等等。还有“死”“病”“饿”“穷”“烂”“坏”等,为了避凶趋吉,都要小心绕开。

晦气话和丧气话自然更不能说。老辈人认为,正月里祭祀事多,各路神灵都请到了家里,举头三尺有神明,必须把好语言关。大年初一是最重要的节点,要说吉利话,最起码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以防一语成谶。

这个要求,对黄口小儿是一大考验。因为少不更事,嘴上无遮拦,一不小心就会说错话。记得小时候过年,初一早上被母亲叫起来,睡意蒙眬间听到的第一个叮嘱就是“要少说话”。

然而童言无忌,“说错”总是难免的。一旦嘴里冒出“不吉利”的话,大人会立即嗔怪,认真加以纠正。但也并非真生气,责备的话其实是说给“神”听的,心里自然还是偏袒孩子;同时暗暗祈求“神”宽宏大量,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缺衣少食的日子,最忌讳说“没有”二字。记得小时候过年,母亲一听我说什么东西没了,就认真纠正:“有!什么都有!有的是!”胶东沿海有这样一个故事:某渔民家里过年,儿媳妇不小心摔碎一摞碗,慌乱之下脱口便说:“坏啦!打啦!”婆婆一听,马上大声说:“好!你能打我就能腌!”儿媳妇没反应过来,又自责:“打了很多……”婆婆继续大声说:“好!打多少腌多少!”儿媳妇见婆婆如此紧张,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婆婆说的“打”是打鱼:过去渔民打到的鱼,主要靠腌制来保存,鱼腌得多代表大丰收,自然是越多越好。“打”的语义被巧妙转化,“失言”就变成了吉利话。

谨言的同时,自然还要慎行。行为方面的禁忌就更多了。以胶东为例,大年初一这天,不能扫地,不能泼水,不能倒垃圾,不能动刀剪,不能洗头洗衣服,不能吃药,不能打骂孩子,出嫁的女儿不能回娘家,等等。老辈人谆谆告诫,老规矩要遵守,否则会招致破财、倒运、灾祸、疾病、家庭不睦等后果。这些禁忌,多属繁文缛节,仪式感大于内容,却对年味的营造和烘托起着重要作用。

而一旦犯了禁忌,禳解的办法,往往就是烧纸。

过去在农村,烧纸是祭祀先人、驱除邪祟的重要程序和仪式。在我的老家,春节期间,烧纸不叫烧纸,叫“发纸”;一天要“发”数次,同时焚烧豆秸、麦穰、秫秸等,满院烟雾氤氲,老辈人谓之“沤狼烟”。那年在西藏,曾见藏族人家“煨桑”——家家户户院里设桑炉,逢藏历新年烧松柏枝祭天地诸神——我马上就想起老家的“沤狼烟”。小时候,家里这些事都是由父亲完成的:父亲将买来的烧纸,用一个类似邮戳的木刻钱模仔细“印”过之后,分成若干份,再抓几把豆秸和麦穰,选择特定时辰,到特定的方位点燃,在袅袅青烟中沟通天地,完成某种虔敬的仪式。倘若犯了禁忌,同样是烧一叠纸,以求心安。现在农村过年仍有烧纸习俗,但讲究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毋庸讳言,各种过年的禁忌中,有不少是陈规陋习,有的则属于封建迷信和无稽之谈,正随着科学精神的普及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而趋于消亡。但也不能一概而论。禁忌中也有积极合理的成分,有的还充满正能量。例如,过年期间不能打骂孩子,这样的禁忌显然有利于遏制家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与家庭和睦。再如过年期间不能向人讨债,这是对债权人的约束,也给了欠债人缓口气的机会,对避免激化矛盾、促进社会和谐无疑大有裨益;若再往深处思考,也体现了中华民族中庸、和谐的处世智慧:凡事不可做绝,要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更多的禁忌是贯穿全年的,不但春节期间要讲究,日常也要遵守。比如:上菜不能上单数,吃饭时不能出大声,不能在别人背后吃,筷子不能插在碗中,坐席不能乱坐,倒茶忌倒满,倒酒忌半杯,和长辈碰杯杯口要放低,小孩子不能玩火,上坟烧纸要远离草木,不捅燕子窝,春天不砍树,等等。这些禁忌,关乎生活礼仪、待客之道、用火安全、保护生态环境等方面,属于细节管理和个人修养范畴,已经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各种禁忌背后,其实是人们的敬畏之心。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往往暗合了人们对自然规律的遵循。

禁忌也并非一成不变的,不遵守的人多了,禁忌也就破了。譬如各地有“正月不剃头”的习俗,年前理了发,年后再理须等到出正月之后,而且最好是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人们为了图吉利,都选在“龙抬头”这天理发,“羊群效应”导致理发店人满为患。近年来,随着人们思想观念的改变,“正月不剃头”的禁忌已被打破,虽然二月初二依然是理发高峰期,但与过去相比还是缓和了很多。

打破禁忌的过程,也是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过程。千百年来,人类就是这样,在价值观念的不断创立与解构中,从历史深处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