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8日
刘美花
老家有俗语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进入腊八这一天,就开启过年的程序了。腊八节的晚上,家里包了牛肉馅的饺子。一个个滚圆的、香味扑鼻的饺子,并没有激起我更多的食欲,那氤氲的香气却勾出了我心底的陈年旧痕。那些浸着苦楚的年味记忆,总在岁末时节浮上心头。
我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时候,一到腊月初八,喝完腊八粥,小孩们就开始数着天数盼过年了。因为在那个生活艰难的年代,只有过年那一天的中午,才能吃上大米和着小黄米蒸的米饭和香喷喷的大白菜、豆腐、粉条烩猪肉的大锅菜,晚上还能吃上心心念念的肉馅饺子。
除夕的前一天,按照当地习俗,家家户户一般是要去赶集的。因为这是当年最后一次赶集了,再不去,就买不到年货了。
老家集市距我村有十华里,来回要两个多小时。从没赶过集的我,争着要跟父亲去赶集。父亲坚决不让我去,劝道:“路老远了,你去了是走不回来的。”母亲见我噘着嘴生气,就对父亲说:“带她去吧,从来没出过门,出去开开眼界也好。”父亲只好带上我。到了集市上,父亲买了一块豆腐、一匝粉条,在肉摊前沉思了好一阵子,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叠的毛票,数了半天,割了二斤红白相间的鲜猪肉,又买了一炷香和两只蜡烛。我看到父亲手里还有点钱,就央求他给我买挂小草鞭。父亲呵斥说:“小孩子不能放鞭。”看父亲不肯花钱买鞭,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赖皮,结果引来一堆人围观。父亲可能感觉丢不起这个人,最终还是给我买了挂一百头的小鞭。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小鞭,拿在手里如同拿着宝贝,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年三十到了。母亲对我们说,今天要过年了,说话声音要小一些,不要生气吵架,更不要讲不吉利的话。我们就哼哼地答应着。千叮万嘱后,母亲就开始办年夜饭了。她先把数量不多的大米和小黄米洗好淘好,浸泡在那里,用来蒸米饭。父亲主要做力气活。他下狠心地把养了两三年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然后开始贴春联。我在炕上按计划分配着一百头的小鞭——年三十上午放几个,下午放几个,晚饭前放多少,除夕夜放多少,脑袋摇晃了好一阵儿才分配好。晌午,大锅菜的香味弥漫开来,我赶紧到院子里放鞭炮。开始的时候我只敢把小鞭放到地上用香点燃,放了几个后胆子就大了,干脆一手拿鞭一手用香点燃后朝空中抛,小鞭便在空中炸响。那得意扬扬的劲儿,如同考了一百分。“妮儿,不放了,该吃饭了。”母亲喊我。我心里想着要回屋吃饭,又想把最后一个鞭放了,匆忙中手里的鞭还没扔出去就炸响了。“哇!”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进了屋子。父母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握住我的手一看,一只干瘦的小手已经炸成了乌鸡爪。我知道自己惹了祸,强压着哭声,只敢抽泣着抹眼泪。大过年的,也不能发火啊,父母也只好低声安慰我了一番。这要是赶上平时,一顿揍是躲不去的。手被炸肿了,我拿不了筷子,只能让父母喂着吃,在痛苦和泪水中吃了午饭。
年,就这样在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中走来,又在人们的恋恋不舍中匆匆离去。这个年没给我带来喜悦,反倒留下了痛苦和难以忘却的记忆。我也对鞭炮产生了阴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钟情它了。
小孩子的岁月永远是在对年的憧憬中度过的。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生产秩序慢慢恢复正常,夏秋两季粮食的收成也有了保障。生产队卖了果园里的苹果和从山上砍伐来的楸木,赚了不少钱,也根据情况分给了农户。加上生产队兑现的工分,我家那年分到了300多块钱。领到钱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母那么高兴,第一次看到过年办了如此多的年货。没等我要求买鞭炮,父亲就买了五挂一百头的大鞭炮。可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望着一堆鞭炮在那里发呆,却再也不敢放了。
那年三十晚上吃的是驴肉水饺,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驴肉水饺。水饺刚端上桌子,我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将近20个。母亲看我吃得不少了,就不让我吃了。可我经不住驴肉水饺的诱惑,又吃了5个。除夕夜,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从梦境里被震醒,起来后不仅肚子疼还恶心,喝了半碗凉水后就开始呕吐,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一直折腾到天亮,又开始拉肚子,直到两天后才止住。
而今,我离开故乡有50多年了。现在的孩子不再痴迷鞭炮,他们喜欢的是高档礼花;更不用对水饺垂涎欲滴,只要他们想吃,父母可以随时包,满足他们的食欲。他们不会懂得,50多年前的某个寒夜,曾有个少年在茅草屋里,得意扬扬地数着父亲为她买的第一挂百头鞭的兴奋之情。那些浸着泪水的年味,终是酿成了岁月的陈酒。半生辗转方领悟:真正的年味不在爆竹与佳肴里,而在苦涩记忆映照出的当下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