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铁环

2023年05月31日

富周

那年“六一”学校放假,无所事事的小伙伴们滚着铁环围着家属院转圈。还不到蝉蛹儿出洞上树蜕变的日子,初夏中午的家属院没有蝉鸣,只有我们嘈杂的喊叫伴着哗啦啦的铁环声。跑得气喘吁吁的我们在一户门前停下来,领头的小伙伴突发兴致,让大家围拢在身边,悄悄地告诉我们说,来,听我的命令,一齐喊“扎老仁”。众孩童眼睛亮了,异口同声说,好!

“扎老仁,喊!”

伙伴们双手圈在嘴边,拉长音叫喊:“扎~老~仁~”

喊叫声冲击着那扇油漆斑驳的房门,它被人从里面撞开,门里站着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脸涨红,对着我们叱骂:“大中午的叫唤什么!”

伙伴们提起各自的铁环作鸟兽散,一边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叫喊,跑出一段距离,又围拢一起,对着那扇敞开的门再次喊叫:“扎~老~仁~”

关门的是个矮胖胖的女孩子,耷拉着脑袋拽过房门,“砰”的一声,把她和我们隔成两个世界。

那女孩就是“扎老仁”,我的三年级同班同学。

四十多年过去,我努力回忆,试图重拾她的真实姓名,可是,脑子里抹去了记忆,只记住了“扎老仁”,她的姓名再也想不起来了。

“扎老仁”这个名字源自孔老二。那个年代,我们公开场合叫孔圣人是孔老二。

放假前一天,班主任老师搞了个小测验,其中有个关于孔老二的题目。全班五十名同学,四十九人答对,只有她错了,并且错得离奇,她竟然能把“孔老二”三个简单的汉字写成“扎老仁”。

或许是要跟着学生放假一天,也许是他的觉悟真的那么高,班主任心情愉快,站在黑板前对“扎老仁”三个字大加评说。

“……嗯,三个字你能写错俩,真行你。来,咱们分析一下,孔你写成扎,似乎可以原谅,只错了个偏旁,说你不认真也行,说你马虎也成。二字,上一横下一横,简单不?你可好,愣是又给人家加个单立人。嗯,同学们,不要小看这加上的单立人,一加就成了仁字,这里面存在很大的问题……”

班主任老师讲完,教室里鸦雀无声,四十九名十岁的孩子,全部傻愣愣地盯着单独坐在第一排的“扎老仁”那不时抽搐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出。之后,“扎老仁”把头埋在课桌下直到下午放学都没抬起,肉滚滚的小小后背,时常在抖动。没人去理会她,大家感兴趣的是,她又有了一个外号“扎老仁”。那天下午她是最晚一个离开教室的,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二十多年后,我和保持联系的七八名小学同学聚会,期间有人无意提到谁也想不起她姓名的“扎老仁”。有个同学说,那天放学他走得也晚,发现“扎老仁”把书包挡在后腚上,能看出来是尿了裤子……我不想听下去,说:喝酒!

我记忆中的“扎老仁”,顶着一头蓬乱稀疏的黄发,瞪着眯成两道缝的单眼,塌塌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圆滚滚的身子,两条小短腿,唯一能跟顺眼搭上边的是黑黑的皮肤还算光滑。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让周围的人给她起外号,人们早已记不住她的姓名。我至今记得除了“扎老仁”,她的外号还有“臭大姐”和“小企鹅”。

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没有人喜欢跟“扎老仁”坐同桌,老师只好让她一人坐在前排的角落里。她身上有一种小孩子说不清楚的味道,同学们远离她,叫她臭大姐。

她的妈妈是在她一年级下学期因急症不治去世的。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十一月初第一场雪后,同学们纷纷换上冬装,穿着单衣单裤的“扎老仁”冻得全身哆嗦。直到五天后第二场大雪飘落,她和妹妹、弟弟才穿上棉衣。

清晨,雪厚达半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她那带着宿醉的父亲穿着工厂的冬装棉衣,袖着手,晃悠着身子走在前面,身后依次排着十岁的“扎老仁”、八岁的妹妹和六岁的弟弟。姐弟三人身上穿着崭新的鼓鼓的黑蓝色棉袄。奇怪的是,三人都“扎煞”着两条胳膊,踏着爸爸踩出的雪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有人发现了,叫住旁边的人观看,大家一起盯着走在雪地上的四个人看。不知是谁说,看,像不像一队企鹅?马上有人附和说,真像,哎,真是呀,快看,扎煞着手,晃晃悠悠,小企鹅。

后来才知道,他们姐弟三人的棉袄是她和父亲花费三宿两天赶制的。两人第一次做衣服,不会裁剪,就把布料在床上展开,上衣抻开衣袖铺在上面,裁出前后两块布片,中间填上棉花,粗针大线缝起来,就成了棉袄。正常的棉衣袖子是另外组合缝上的,他们则把衣袖与衣身连为一体,袖子短不合身,胳膊自然就“扎煞”了起来,在雪地上行走,状如企鹅。

“六一”过后,“扎老仁”没来上学,教室第一排角落的座位一直空着。什么原因,老师不讲,同学也无人问,仿佛以前就不存在她这样一个人。

六月底,几场大雨过后,家属院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变得坑坑洼洼,路边的草窠里竟有了哇啦乱叫的蛤蟆。“扎老仁”一家搬走那天没下雨,毒辣的日头下,不多的几件家具抬上解放牌汽车后斗,随之是三个包袱扔上车,然后,父亲踩着方凳,把姐弟三人抱进了车斗。能瞧出来,这天,父亲一反常态没喝酒。父亲刚坐进驾驶室副座,那车轰的一声就冲上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车后斗里,“扎老仁”没站稳,身子摇晃得厉害,怀里抱着的一个玩具布娃娃飞出去重重地摔在路上。她哎哎叫着,希望司机能够停下车。司机哪能听得见,车出了家属院,有个男孩捡起布娃娃,立刻又摔在地上说,脏。

“扎老仁”的父亲是支援三线建设去了一个偏远的工厂,姐弟三人跟着父亲走了。那个夏天,“扎老仁”走了,从此,几十个夏天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

我的忏悔,是在“扎老仁”搬走两年之后开始的,那天也是“六一”。

学校组织学生观看动画片《半夜鸡叫》,散场回来的路上,因为我的周姓,被顽皮的伙伴喊作周扒皮。起初,他们在我的前后左右不停地叫喊,后来竟有人拍我的脊背和后脑勺,一边拍一边喊,打倒地主周扒皮。我躲闪不过,后背和脑袋挨了五六下。我急了,从地上捞起石块投向跑得慢的同学,他的脑袋瞬间被打破。发生了流血事件,我成为众矢之的,同学们不但向老师告状,还有腿快的把我闯祸的消息告诉了我父母。“六一”那天晚上,父母先是把我狠打一顿,然后领着我去“破头”小伙伴的家里赔礼道歉。我父母说的什么,“破头”同学父母说的什么,我统统没听进耳朵里。我盯着父母送给他们的那串金黄色的香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把香蕉踩成烂泥,屎一样的烂泥让他们吃。

从打破别人的头到同学责骂到老师怒批到父母暴揍,再到小伙伴一家人的白眼,我始终闭着嘴,一言不发。我顶上房门,关在室内痛哭,先是为自己,哭着哭着我想起了两年前滚着铁环,在那扇油漆剥落的门前对“扎老仁”的狂叫乱喊……我突然意识到对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一个12岁的男孩第一次有了罪恶感。想说忏悔,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只能大声哭喊。直到父亲破门而入,他看着我,手足无措。

对一个突然间成熟的12岁男孩,那个儿童节的夜晚变成了无眠之夜,让我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教室第一排角落的座位空了一个月,班主任问谁愿意坐过去,在大家叽叽喳喳的议论中,我端着书包走到那个空位。我没回头,但能感受到四十九双眼睛投向我后背的异样目光。

我不再跟着小伙伴们狂喊疯跑,铁环让我塞进宿舍对面的储藏室,后来整理卫生取出来时,已经锈迹斑斑,让爸爸当废品卖了。

老同学,“六一”这个日子又到了,我写下此文给你道歉。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你的名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见到你,面对面向你说一声: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