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小酒馆

2023年06月08日

于建波

谷雨,百鱼上岸,一众好友来到海边。

海草房,小酒馆。店主是位渔姑,四十多岁,慈眉善目,虽说肤色被海风吹得稍显黧黑,却玉润珠圆,倍显丰满端庄。见我们到来,她先安排我们上炕坐定,摆上矮腿小炕桌,接着在一串脆如银铃的笑声中,把海边女人的纯朴热情和明前茶的清韵淡香一并泡进了扁西施紫砂壶。

渔家的炕头和阳光下的沙滩一样,热乎乎的。我盘腿坐着竹篾炕席,闻着小炕桌弥漫的鱼腥味,只觉得身下的热流把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

马上要吃海鲜了,一段囧事却浮现在眼前。那是疫情刚过时,我们一家人走出家门,来到市中心的一家海鲜馆“解馋儿”。那天,点菜间的鱼很多,我挑来捡去,定了一条野生大牙片,为防止店家“走手”,过完秤后,偷偷把一根牙签插进鱼尾。等鱼上桌时,不见牙签,却见鱼肚上多了几块黑斑。

我知道,牙片鱼和燕鱼不同,游弋时身子贴水底,肚皮朝下,像放平的手掌。野生的肚皮白净,只有养殖的才长斑,这是沉淀在鱼池底的激素和药物接触鱼肚后造成的“皮肤病”。

大海的儿女有自己专属的语言,形容上当受骗是“吃肿眼了”。“肿眼”也是一种扁状鱼,模样跟牙片极像,口味和卖价却相差甚远,经常有人被蒙混。海鲜店的厨子不敢用“肿眼”冒充大牙片来骗我们这些“明眼人”,却在案台备鱼时,用提前放在案子下的养殖鱼替代野生鱼,“狸猫”卖个“太子”的价!

我忍无可忍,找店家论理,可跟那个一脸酱紫色滚刀肉的老板,根本无理可讲……

正想着,忽然,一只堂燕儿从屋檐上飞下,衔走了窗台上的落泥,也衔走了我的不快。

门帘轻撩,上菜了!我诧异:哥几个进店后,都一腚拍在炕头上,谁也没去点菜,莫非,上错桌了?

我问渔姑,她笑而不答,浅浅的酒窝像圆圆的问号。倒是请客做东的朋友知根知底,道出真情:

小酒馆有个规矩,凡是熟客进店,只点“标”,不点菜,一切由渔姑颠倒着安排,这在传统的饮食行里叫“颠倒炒”,是吃家和店家相互信任的最高境界。

在这家小酒馆,最好的菜谱不是贴在南墙上,而是装在鱼篓里。鱼红焖,蟹清蒸,蛤氽汤,螺温拌,明码标价,足斤足两,除饭菜酒水外,其它一切零收费,别说碟子、勺子、筷子、碗,就连鸡嘴坛子里的虾酱、小菜园里的发芽葱、平房顶上的萝卜条也都免费。

这些凉菜小碟在酒桌上并不起眼,却好比小酒馆院子角落的几块碎石片儿,它自身不能垒墙,却能把墙上的每一块斗子石都垫得结结实实,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将它扑倒。

一句久违的“颠倒炒”,把我的不快彻底颠倒!瞬时间,泛黄的轴画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少年堂倌儿,肩搭羊肚毛巾,笑脸迎客,时而扯嗓吆喝:“x号桌,两块钱的‘颠倒炒’啰”……那腔儿拖得很长,传得很远,如胶似蜜,把一颗颗陌生的心紧紧地粘住!

小时候,我曾跟随父母吃过几顿“颠倒炒”,最多那顿是两块钱的,“颠倒”了四个硬菜:熘肝尖、滑肉片、烩三样、苜蓿鸡蛋。每一顿“颠倒炒”都堪比皇宫里的柏梁宴!我怀念那个年代,怀念那几顿充满人间真情的“颠倒炒”,就像退休的老船长怀念船头那间安放着水罗盘的小舵楼……

小酒馆墙上的老挂钟已经锈蚀,可钟弦未乱。半个小时左右,渔姑就“颠倒”出四凉四热,外加一个大荷盘:红焖鳞刀鱼。

与众家不同,渔姑在买鱼时,不选品相完美金翅银鳞的上等品,专捡挂网隔流皮破肉碎的便宜货。她懂得鳞刀鱼是群体出没的鱼种,一旦鱼群落网,身强力壮的大鱼会挣扎着挤到网边,舍命保护同群鱼中的弱者,任凭无情的网扣把自己勒得遍体鳞伤。如果躲风,船家不能收网,挂网鱼就很快死去,被海水浸泡发酵,隔一天就叫“隔一流”。挂网隔流的鳞刀鱼是鱼中的勇士,条条体硕肉厚,既有鲜鱼的鲜美,又有咸鱼的熏臭。对这种复合异味,城里的帅哥靓妹或许掩鼻,而海边长大的孩子却久闻不厌,甚至闻后有飘然欲仙之感,特别是疫情过后重闻此味,倍感亲切……

三杯落肚,我起身抻腰。透过墙上的灯窝子,无意中看到灶间有一口大水缸。做东的朋友告诉我,当小酒馆受疫情严重冲击的时候,渔姑没有叹息,没有放弃,她讨来了父辈出海时在船上焖鱼的绝招:“起锅酒,收锅醋,舀瓢海水多咕嘟”,决定用大海的“原汁”,去焖鳞刀鱼的“原味”,相得益彰。为此,渔姑专门置办了这口大缸,把深海的海水过滤后倒进去,再放几根新鲜黄芪和党参,浮在水面,吸吮水中的杂质杂物。就凭这一缸来之不易的海水,渔姑的鳞刀鱼越焖越香,一传十,十传百。如果相声大师“万人迷”有幸尝过这道菜,他创作的贯口《报菜名》一定会再添一道佳肴:红焖鳞刀鱼。

小炕桌上的烫酒壶,添了倒,倒了添;热炕头上的喝酒客,来了走,走了来。望着里进外出两腿“捣蒜”的渔姑,我不由得心生感慨:茫茫海滩,黄沙红尘,多少豪华酒店和星级宾馆,不乏门可罗雀、昙花一现的,是它们的硬件不硬,还是软件太软?

我猜,十有八九渔姑没念过大学,也没自修过酒店管理学,但她深知,开饭馆,卖的是一副心肠热,冷血的厨子手艺再高也煲不出暖胃的汤!是温情和聪颖,让这位大海的女儿紧握诚信的炒勺,把奸商的陋习炒煳,把吃客的心房炒热,把自己的小酒馆炒红!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金沙滩上,又走来一拨儿客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路上蹦蹦跳跳,指指点点,让人想起在雨中“遥指杏花村”的小牧童。渔姑赶紧招呼小歇中的伙计们,上灶干活儿,像山谷里的布谷鸟招呼槽头的耕牛,去铧犁雨后的黍田。

海风笑,海浪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