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2023年07月10日

连回

俗话说:冷水的蛎子热水的蛤。腊月正是“天凉蛎肉肥”的时候。

平时,哥哥都在家附近的海沿儿打蛎子。但大连市区赶海的人多,海蛎子个头长得又小。为了春节前多打些,他们几个小伙伴商量,决定上离家20多里的石槽去打。

石槽村在大连市区最东端。那儿海岸线曲折,礁石众多,与海水形成无数岬角形海湾,最重要的是这儿有河,两合水最适合海蛎子生长。这里的海蛎子不但个头大,而且数量多。

时值1948年冬,当时我家住在大连西岗,父母靠卖菜度日。白天在街头上站了一天,人又冻又饿。到了晚上天更冷了。这样的天,非但有事,人一般都猫在家里,很少出门,但父母为多挣几个戈子(音,指钱),仍在昏黄影绰的路灯下靠着,为的是等那些下了夜班的苦力从菜摊路过时,蹦星的总有那么一两个人顺带捎点菜。父母每天回家都接近半夜。

那天,妈妈刚回家,哥哥就把去石槽打蛎子的事跟母亲说了。那夜西北风特别大,天上又飘着小清雪,这样的天往往是干干冷。母亲本不想让哥哥去,但看他态度坚决,况且已和别人约好,也不再说什么。为了赶潮水,午夜刚过,哥哥便提着小桶刨钩,急匆匆出了家门。

那一夜,年仅14岁的哥哥赶海丢了性命。

哥哥的死完全摧垮了母亲,她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不能干活,像变了一个人。无奈,父亲只好带着全家离开大连,回到烟台老家。

哥哥走的那年,我刚好1岁,没有记忆。我是后来从妈妈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了我还有个哥哥,也知道了哥哥的那些事。

在妈妈眼里,哥哥从小特别懂事。1945年前,大连仍在日本鬼子统治下,日语是学校主课。而有些学校就是日本人开办的,他们在学校大力推行军国主义和奴化教育。妈妈多次和我说过这么一件事:在龙口路住时,父母曾给哥哥认了个干妈,干妈有个儿子,原本知事明理,就是因为上了日本人办的中学,结果学坏了。毕业后当了伪警察,与鬼子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哥哥起根就不喜欢那些日本人,我们家附近有不少日本家庭,哥哥从不与那些日本人主动搭言,也不喜欢登日本人开的影剧院、舞厅、寿司店的门。现在又看到学校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教育成那样了,更不想上那样的学校了。况且父母卖菜连温饱都难维持,哪有多余的钱供他念书?所以哥哥打小没上过学。

哥哥的懂事还表现在对弟妹的态度上。哥哥有三个妹妹,就是我的姐姐们。有一次,一个大孩子欺负我大姐,那时哥哥才七八岁,出于小小男子汉的豪气,为了保护妹妹,他与那个高他一头的孩子动了手,即便浴血奋战,终因力气不济,头被开了瓢。

大连的自来水在街上,为给父母减轻负担,哥哥和大姐很小就开始抬水,哥哥总把水桶往自己那头使劲挪。那时大连生活艰苦,吃的饭以高粱面和稀饭为主,有点杂合面馒头,哥哥也总把这些让给父母及妹妹吃。他帮父母去卖菜,那活又脏又累,哥哥不怕。父母不舍得他,给他买个肉伙食,他不舍得吃,带回来,一分三瓣,三个妹妹一人一份。妈妈说哥哥从小就有大人样。

哥哥心地善良。我们住的地方有个来自山东曹县的刘姓人家,和我家轧对门房。他家也有个和哥哥相般大小的儿子,我们叫他勾勾。那一年,两人一块去赶海,勾勾光顾忙活了,被困在一块礁石上。他不会游泳,哥哥不顾水深浪大,游过去,奋力把勾勾救了回来。还有一次,勾勾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勾勾爸妈忙着到处打短工,没时间管他,都是哥哥抽空去照顾他。新中国成立后,勾勾当了兵,念哥哥的恩,还专程到烟台拜访我父母。

在龙口路住时,我们认识一对来自掖县(今莱州市)的母子。儿子小名叫波子,和哥哥同岁。波子刚出生不久,父亲便因病去世,母子相依为命。那个掖县女人由于严重缺乏营养,极瘦,特别是腰,似乎两只手就能把那腰卡过来了,街上有人送她“蚂虮阳子腰”的绰号。大连和烟台都称蚂蚁为蚂虮阳子。女人因身体太弱,基本干不了活,波子小小年纪便扛起养家重担,捡拾破烂维持两个人生计。哥哥常领波子上俺家吃饭。海蛎子有营养,哥哥打了海蛎子,把大头交给父母卖,留下一些送到波子家。一次,一个中医要用蜂蜜等东西配伍给波子妈治病,他们买不起蜂蜜,哥哥就和波子一块上山捅马蜂窝。蜂蜜有了,但帮助人的哥哥却被蜇得鼻青眼肿。

哥哥只给妈妈当了14年儿子,却让母亲念叨了他一辈子的好。母亲生前常说:“我心太狠了,天那么冷,是我让孩子去赶海的,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呀。”说完这句话,往往还要加一句:“孩子那么小,一天福没享,老天爷怎么不让我替他去死?”每每至此,母亲双眼茫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