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箕扇起来

2023年07月11日

牛图

母亲有时会拄着拐来到老房子里,气喘吁吁地站下,咳一声,那些老家把什呀听见了,它们耳朵尖着呢!柳条编的粮囤子,木锨、搂耙子、苫草编制的苫,高粱篾子编的节子、高粱秸编的苇箔等先跑到跟前,眯缝着眼睛问:老人家,还认识我们吗?

母亲点点头。

家用的梯子、高凳、木桶;锸镢、板镢、镐头、锄头、三叉刺抓钩、粪耙子、竹筢子、铁锨、镰刀、斧头、锤子、錾子;犁犋、牛套、耢、粪斗子、鞭子等,相互拥挤,争相向前。没等它们发话,母亲点点头。你们这些家把什呀,闲死了!

大小纸瓤缸、瓷缸、泥缸;大瓢小瓢、葫芦头;麻袋、面布袋;大秤小秤、算盘、煤油灯等前呼后拥,跟母亲打招呼。母亲说,你们可是出过大力的。

大小笸篓、纺车、大小面罗、罗面刮子,呼啦啦拥过来,母亲一样一样抚摸,拂去灰尘,细看被时间啃咬的裂痕。那躺在下面的簸箕忽然竖起来,颤抖身子,一股风扇过来。母亲理理花白头发,簸箕立在眼前,细细端量着它每一根藤条的肋骨,根根光滑,拂去它前面木板舌头上的灰尘,因为很久很久没有品尝谷米,舌头皲裂了、萎缩了。三面的簸箕沿依然挺立,抵御时空的侵袭,顽强围起一个港湾,等待混杂了沙尘的谷子、麦子、苞米等粮食来接受它严格的检查。

母亲眨眨眼,忽然看见了一大堆苞米粒、一大堆麦子、一大堆小米,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簸箕,双手握住两边的簸箕沿,左右前后颠了起来。簸箕里的一堆麦子,在力的推动下,上下左右翻腾,顺着节奏上下颠簸,轻巧的草屑就乖乖地飘落在地面。再扇几个回合,麦粒儿在簸箕前,沙粒靠后,端起簸箕,一番左右上下扇动,麦粒儿就流进交公粮的麻袋里。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如弹琴,不,似跳舞。那麦粒儿是舞伴,让它踩着节奏走,直到把它舞醉了,舞清了,舞得浑身干干爽爽。

母亲再一次回忆体验了扇簸箕的甜酸苦辣,她想着自己的驼背不驼了,头发变黑了,猛劲颠的动作加快了。

93岁的母亲回到不喘的时空里,我看见了中年的母亲,双手握着簸箕,轻松地左右摆动,一簸箕扇完了,再扇下一簸箕。母亲把簸箕放下,对着这扇同样老去的簸箕说话。

母亲和许多老年人一样好念叨,嘴不闲着,她找到了念叨的伴儿,话自然就多了。老远听去,似在跟姐妹聊天儿,聊得十分融洽。

你呀簸箕,不记得了?当初一个生产队没几个人能拿起你来。扒拉指头数一数,只有我们五个岁数相当的中年女人,孩子一大堆,家务活儿摞压摞,可集体活儿一点儿也不少干。那些青年妇女不会使,即便想用她们,队长也不放心哩,怕她们驾驭不了,公粮扇不干净,粮管所可不收,送了夹杂泥沙的麦子、苞米,对不起国家呢!老年女人呢,拿不动。只有我们五位中年妇女,每到麦子打下来,急着交公粮了,一个生产队五六千斤麦子,要赶紧趁着好天扇干净了,那可是要紧的活儿。交公粮的每斤麦子,要不带一点儿沙粒,不杂一点儿麦糠,都是饱鼓鼓干干爽爽的麦粒,几乎是一个个挑出来的。脱粒机在泥场院里打出来的麦子,哪能没有渣子没有泥沙,会使用你们的老娘们就派上了用场,麦子打下来,啥也不干,专去场院里扇麦子。

那时的生产队呀,一人一个窝,个顶个,谁有特长,到时候队长会及时找到你,让你发光发热。

趁着好天,一大早,保管员喊我们五个人的名字,去扇麦子了,交公粮了!

饭还未吃完,拿起你,就往场院里奔去。

到了场院,一大堆金晃晃的麦子,分成了五堆,保管员也有办法,给我们包工,一人一千二百斤,一上午扇净,给记十个工分。社员们大都觉悟着哩,饿着肚子,种庄稼搞建设,有多少力出多少力,有多少智慧出多少智慧。当然也有偷懒的,别因为几个懒惰者,坏了好社员的名声。

我们不讲条件,将你伸进麦堆,扇起来,舞起来。

那时候,我们都四十多岁,有使不完的力气。把你往麦堆里一伸,挖了大半簸箕,那着急的心情,真想一簸箕把一堆麦子扇了。簸箕你告诉我们,不可太急,慢慢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哩!簸箕不能装太满了,太满,端起来颠不顺溜不说,还怕压坏了簸箕的底儿,坏了簸箕的身子,耽误活儿。端起簸箕和麦子,腰杆咯吱响,不管了,双手摆动,腰扭着,上下颠簸,腰杆跟着起伏。麦子、簸箕在双手的把握下,胳臂、膀子有节奏地颤动,腰臀顺着节奏,摆动如摇篮似的,将一粒粒麦子摇神气、摇活泼,它们嬉笑着、跳跃着,把麦糠剔除。扇啊扇,摇啊摇,转眼间,糠被扇走,沙粒赶在簸箕后,瞅准干干净净的麦粒,赶紧装袋。三两分钟一次,一个小时一麻袋。活儿做着,汗从脸上流下来,后背湿漉漉的。浑身从初始的动作变为惯性运动,再由惯性到麻木,继而酸痛,簸箕呀,此刻,成了沉甸甸的重物。干脆脱了外衣,穿个背心,甩开膀子干起来。

不顾外来惊奇的目光,没工夫闲扯,赶活儿要紧。我们虽是老娘们,但生性不服输,不想被别人落下。等扇到一千斤时,天快晌了,腰酸麻了,实在扇不动了,咬牙坚持。往渐渐小下去的麦堆里伸去,又是一大簸箕,端起来,腰实实在在地疼,再左右上下动作,腰更疼了。

保管老刘看看上午实在扇不完麦子,就让我们歇歇,回家做饭,午后赶紧来干活儿。

我那时候逞强,别人走了,我坚持做,忍着腰疼,继续扇麦子。到最后,麦子扇完了。我一屁股蹲在场院里,竟然站不起来。不记得了,簸箕?你这个老伙计啊,当时跳了跳,想扶起我,可你又躺下了,你也累了。最后,还是保管老刘把我拉了起来。

我们五名老娘们干劲十足,当天完成任务,生产队交的公粮干净及时,受到大队表扬。

公粮交了,剩下的麦子留下麦种,余下的再分给社员。年景好,麦子丰收了,每人分四五十斤,麦子歉收了,每人十斤八斤的,逢年过节塞塞牙缝儿。场院里有带麦糠的麦粒,我们叫“麦余子”,麦粒都是干瘪轻浮的,用木锨扇不出来,有地方也叫它“麦浮子”,虽说是秕麦子,也舍不得丢弃,那毕竟也是麦子呀!那就在水里搓,洗掉麦糠。也是我们五个人把“麦余子”推到河边,在水里搓麦糠,几百斤麦子等搓出来,也要两三天时间。

把浸水的麦粒麦糠摊到场院里晒干,再用簸箕扇干净,然后分给社员们。

到了秋天,场院里堆满了苞米粒、花生果、大豆、高粱。交公粮了,不干净的也要我们五个人使用簸箕,一斤一斤地扇出来。一旦接手活儿了,端起簸箕,就忘记了腰疼。到了晚上,才觉得腰酸腿疼,整宿睡不着。

可第二天,保管一喊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仿佛打了鸡血那般亢奋,颠颠地往场院里跑去。

晚年,我们五个人凑在一起说起当年的勇气,都摸着自己的腰说,唉,没有一个落下一身好腰板的。

你这个老簸箕,可是见证人,你说我说的对吗?母亲继续念叨,我岁数最小,如今其他四个人都被日子熬走了,提起来心里酸酸的。你不知道吧?

簸箕听懂了,伸出舌头吻吻母亲的脸。

母亲用手摸摸后腰,说,我这腰硬了、弯了、不灵便了,动作没有那么利索了。当年,我这身体好着呢,没一点儿毛病,是生产队扇粮食的一把好手。

看着伛偻的老母亲,踉踉跄跄地走去,簸箕站起,敬了礼,横着身子,淹没在老物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