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三间平房

2023年07月12日

林春江

古稀之年的父母,仍然住着乡下的三间平房。

不足50平方米的红瓦青墙房,东西两铺土炕,中间是厨房,显得局促狭小。很多东西没地方放置,父亲自己动手,在屋子后面“接”了一截,大约18平方米,屋顶改成长方形的平台,农村叫“平房”。前后两个平房可以晾晒农作物。

多出的18平方米,东面一间设计了小土炕,缝纫机塞在角落,推开门,小小的一间斗室,转个身都困难。但是炕很好烧,添一把花生蔓,烧几块木头,小炕片刻暖烘烘的,斜躺在上面,冬天的晚上还是很惬意的。夏天,有风徐徐吹过,又很凉爽。中间是一个微型淋浴间。西面那间最大,约有8平方米,靠西墙站立一个赭红色老式立柜,东北角塞进一个中等冰柜,算是一个储物间。

这还不算独特,独特的是小房子前面竟然是一个大大的庭院。这个庭院足有30平方米。东厢屋两大间,顶上是一个长方形大平台,石砌台阶12级。我八九岁时,家里买了第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第8级台阶上竖着一根高高的天线杆,外面套着沉重的铁管,两根粗粗的铁丝紧紧固定,黑白电视只能收看两三个频道,一旦屏幕出现“雪花”,我就屁颠屁颠地爬到第8级台阶,一边奋力转动粗粗的天线杆,一边透过玻璃瞅着东屋里的电视机大喊:“哥哥,清了没有?”

庭院西南曾经栽植一株梧桐树,枝繁叶茂,魁梧挺拔,风吹过,唰唰地响,极像淅淅沥沥的雨声。彼时,我特别喜欢跑到平房上,梧桐树宽大的绿叶遮住半边平房,暖暖的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洒下斑斑驳驳的树影。紫盈盈的小钟似的梧桐花仿若一个个略施粉黛的少女,在风中舞动裙裾,搅起一阵阵香海甜波。摘下一朵揪掉花蕊,吮吸花蜜,甘甜如饴。望向远山,雄伟苍凉,引人无限遐想。

三间正屋后面,还有三间青砖灰瓦的老屋,连带着一个大约20平方米的后院。父亲说,这三间老屋曾是我奶奶的。奶奶过世后留给了父亲。这三间屋子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土炕石墙,泥地朽木,没有窗棂,环睹萧然,不蔽风日。小小的后院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后院中央也种着一株梧桐树,西面曾经栽植一棵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巨峰,坠得藤都弯曲下来。踩着木梯爬到平房上,掐下一颗晶莹的葡萄放进嘴里,酸得我愁眉苦脸。相比前面的平房,这里显得更幽静些,无人打扰。在这里,我捡拾过树上掉落的小鸟,吃过酸甜的葡萄,用弹弓偷偷打碎人家的瓦片,在绿荫下写过作业,在梧桐树周围挖出一个个沾着湿泥瞪着黑色眼睛的蠽蟟猴,把山里捉的蝎子倒在梧桐树下,以为可以生出很多小蝎子,谁知第二天我扒拉开泥土一看,空空如也,爬到平房上,却被蝎子蜇了一下,疼得嗷嗷叫。

父亲告诉我,三间平房来之不易。那看起来粗糙难看的石墙,每一块石头都是父亲和叔叔从二里外的东山推来的。彼时,他们20岁出头,一人一辆独轮车,将车把之间的黄绳绾在脖颈上,一辆车上“扎箍”二三百斤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双手紧握车把,微微弓腰,使出全身力量用力推车。一天四个来回趟,中午得啃两个大馒头才会让疲惫的身体复原,直到准备好六间房子的石头。之后,父亲坐在马扎上,掏出锤子、钢钎,慢慢地将石头一块块地打磨、锤凿,变成一块块可用之石。我无法想象怎样才能在坎坷的羊肠小路上推动沉重的独轮车,但我可以看出,满头白发的父亲摩挲一桌一椅、一石一瓦时,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父亲是瓦匠,一生给人盖房子,别人的房子高大漂亮,而自己住的房子却只是三间低矮的平房。

居住了半个多世纪的平房渐渐老去,一如苍颜白发的父母。前几年,屋顶漏雨,母亲打下手,父亲爬上屋顶,撤掉老旧的灰瓦,换上红艳艳的红瓦。阳光下,红瓦如鱼鳞一样整齐有序地紧密排列,泛出蓬勃的朝气和活力。爬上平房,背后是红红的瓦片,东面是错落整齐的房屋,西南是苍茫的群山,绵亘起伏,一直延伸到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