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13日
林红宾
昨夜我又梦见牛叔了,他仍是当年的模样,有说有笑,怪亲热的……蓦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牛叔的一些趣事就如蒙太奇般在眼前一一闪现。
牛叔姓牛名平,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性格开朗,爱说爱笑,颇有人缘儿,尤其在抗日战争时当过兵打过仗。出于对他的尊敬,后生们都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牛叔。
在故乡,牛叔算得上一个人物。早年,老少爷们儿集体劳作,牛叔被推举为生产队长。春天刨地时,全队劳力摆开一字长蛇阵,谁也不准说话,只见镢头起落,破土有声。刨了好长时间,人们都感到累乏,不免有些懈怠,就拄着镢柄休息。牛叔早有觉察,仰脸瞅瞅日头,深知该歇息歇息了,就说咱们抽袋烟吧。
大家闻声打住,就势趄歪在地堰上拉呱,有一些索性躺在地里晒日头。日头暖烘烘地照射着,眯缝着眼,可见紫蒙蒙的阳气从地表升腾。有两只云雀在附近啼鸣。山里好静。
有人问牛叔,最近没去打山吗?牛叔说,打山有瘾,一时不摸枪手痒痒,这两天太忙,腾不出时间。
那时还没有禁用猎枪,也没有对野生动物实行保护。牛叔酷爱打山,有空就扛着杆老猎枪满山逛荡。他的枪法挺准,几乎没有打秃的遭数。他不但爱打山,而且爱讲带有野味的狩猎故事。有人插话,现在山上兔子多,昨天我在西山上看见一只。牛叔说,前些日子,我在那儿一枪撂倒两只。嗬,一枪打俩!在场的人甚觉惊讶,都想听牛叔讲讲这次不凡的狩猎。牛叔磕磕烟锅,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那天中午,他拿着老猎枪到西山逛游,来到一个小山沟,四下一瞅,觉得这儿该有东西。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不远处有一丛枯草,那旁边正卧着一只野兔,这家伙个头较大,不用说是个老山货。乖乖,它居然麻痹大意,压根儿没料到有人会向它摸来。当下,他顺枪瞄准,搂机响枪,将它打了个“窝老”(原地毙命)。他上前一看,心中一阵惊喜。你们猜怎么样?竟然一枪撂倒俩。
哎哟,这真神啦!听者皆夸赞不已。
朱庆年与牛叔素有交情,说话从不掂量,听牛叔说得如此玄乎,便面露讥笑,对众人说,他呀,不但姓牛,而且喜欢吹牛,当初真不该叫牛平。林之琪与牛叔是同龄人,又是近邻,也爱说笑,便明知故问,该叫什么?朱庆年一甩包袱,该叫牛叉!在场的人就憋不住地笑。
又有人请求道,牛叔,你把鸭子吞知了的奇闻讲给我们听听。牛叔有求必应,从荷包里搓揉出一锅儿烟,划火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到现在有些年数啦。那是末伏的一天,我在河边看见一只蛁蟟(蝉的一种)飞到一棵菖蒲上。小家伙特刁,停了一会儿,见这儿没有危险,就扯着嗓子“富得娄、富得娄”地叫唤。菖蒲旁边恰好有一只鸭子,冷不防地将蛁蟟一口衔住吞了下去。蛁蟟弄不明白,刚才还日头晃晃的,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天呢,急得直叫唤。鸭子好纳闷,明明吞了下去,怎么还在叫唤,莫非到了嘴边让它溜了,前后找了个遍,就是没找到。众人皆开怀大笑。有人说,这纯粹是在说笑话,蛁蟟到了鸭子肚子里哪能再叫唤。牛叔说,反正是我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
数日后,有人问牛叔,你打山几十年了,猎获过稀奇野物没有?牛叔说当然猎获过。前些年,我曾在北山后面打过一条貉子,后来再没看见,八成断根了。有人好奇地问,貉子?我们从未听说过,是个什么样子?林之琪说,你们牛叔牛哄哄的,给山中的野物随便起个名字,你们也会相信的。牛叔一本正经地介绍,这可不是胡吹乱诌的,那野物就叫貉子。它像个小巴狗,浑身呈棕灰色,两耳短小,两颊有长毛横生,专门在山林中出没,昼伏夜出,吃野兔、刺猬什么的。它也叫山狸子,皮毛是很值钱的。
有人问牛叔,你时常到山中打猎,肯定见过不少蛇,其中也有长得怪异吧?“山大了什么野物都有。不瞒你们说,我见过一条长着四条腿的蛇。”那天朱庆年没在场,要是在的话,非贬嘲他不可。牛叔稍停又说,刚才咱们谈起蛇来,这使我想起了在外地见过的一种豆角,这种豆角长得有一庹多长,形状跟蛇极相似,好像就叫蛇豆。有人质疑,哪有这么长的豆角,你准是看走眼了。还有人说,蛇怎么会长腿呢?这岂不是画蛇添足么?牛叔说,打山的人眼睛再好使不过,轻易不会看走眼的。
这一年秋后,下了一场雷雨,导致山洪暴发,濒临河边的土地被冲坏了,等山洪消了之后,牛叔带领大家疏通河道修复土地。歇息时,牛叔讲了一段险遭雷殛的经历:“这场雷雨是多年没见过的,那雷真像战场上的炮击声,这边响罢,那边又响,怪吓人的。我到山上查看灾情,正走着,突然见一个冬瓜样的刺眼东西朝我扑来。我见势不妙,飞身跃到一个水沟里,紧接着那个冬瓜样的刺眼东西就在旁边喀嚓一声炸响了。我的天,原来是个四处游荡的霹雳,当时要不是我身手麻利,必定让这个霹雳劈死了。”
朱庆年正好在场,就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雷像冬瓜似地撵着打人,什么怪事都让你遇上了。牛叔说是的,要是让别人遇上了,那可就毁了。有人问,你刚才说打雷像战场上打炮一样,当初你们解放咱们县城,比打雷还要激烈吧?牛叔说,是的,那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响,机关枪咕咕咕地直叫,手榴弹一个劲地甩,在我军强大攻势下,小鬼子只好弃城而逃。朱庆年幽默地说,咱们县城的鬼子是你牛叔赶跑的。牛叔纠正道,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被我们团赶跑的,这自然有我的一份功劳。
单说这一天,干活歇息时,朱庆年又拿牛叔开涮,你呀什么大话都敢说,我真服你了。依我之见,咱雁鸣庄索性成立个吹牛协会,这个协会的主席非你莫属。在场的人也跟着起哄,都说这个主意很好。牛叔也跟着闹,当即发表就职演说,既然大家瞧得起我,我就不推辞了,反正我是一队之长,多揽个虚职也累不着,往后一定带领大伙好好地干,好好地吹,把我们庄户人家的日子吹得乐呵呵、美滋滋的。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人和庄稼一样,一旦成熟了,就被死神收获去了。前几年,牛叔、朱庆年、林之琪相继去世,又一茬后生长起来了。现时社会发展得特别快,物质生活日益充实,人们的见识也随之增多,对于当年牛叔说过的一些怪异现象,村民们深信不疑。譬如说形如冬瓜的闪电,“走近科学”栏目讲得很透彻,那是一种球形闪电,对人畜的危害性最大。再如四条腿的蛇,在“动物世界”里看得十分真切,不过那不叫蛇,是蜥蜴家族中的一员。牛叔所说的蛇豆,如今在集市上也出现了,确实有一庹多长,足以证明牛叔说的不虚。村民们在谈论起这些话题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牛叔,仿佛他就坐在身旁,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讲述那些鲜为人知的山野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