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16日
惟耕
少小离家,山南海北三十余载。每逢月夜,我都会将厚厚的窗帘拉起来看月色,却总觉缺少点什么说不出来。拉上的窗帘就如一堵墙,将我与故乡阻挡。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就像离开母亲襟怀的婴孩,寝食难安。离家越久,对故乡的牵念也就日渐浓厚。
已过知非之年,回到家乡,再次躺在老屋里少时睡过的那张木床上。盛夏的深夜,有一丝沁凉将我长长的清梦照亮。是月光,没错。记忆中儿时的月光,穿过木格窗棂照进屋子,映照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有几声清脆的蝉鸣,也在这皎洁的月色里,在窗前那一树茂密的杏叶间有节奏地唱响。
多么美好的夜色啊!那些年从指缝间悄悄溜走的月光,又悄悄回到了我的身旁。
一
故乡的月光,是一首山村歌谣,深藏着我童年的快乐。
“后晌饭,五更半。不点灯,不吃饭。”忙碌了一天的山里人,直到太阳落下靴子山,才匆匆回家调和着锅屋里的柴米油盐,所以山村的初更,总飘浮着浓浓的烟火气味。
小时候,我们把月亮称呼为月妈妈。月妈妈轻手轻脚地爬上东山顶,那是莲花村里一曲曲悠扬婉转的歌谣把她唤醒的。
“一呀一更里呀,月亮没出来。手扳着金莲换呀换绣鞋呀,单等着情郎哥哥来呀嗨。一等也没来呀,二等也没来,桃花面上落下泪来呀,哭坏了女裙钗呀嗨。”吃过晚饭的人们,打着饱嗝,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街上柿子树下。那时的父亲和娘都会唱上几首古老的山村歌谣。这些歌谣的歌词大都比较长,但每一段的曲调都基本相同,只要记住了词就会唱,简单易学。所以,有些歌谣的曲调,至今我还依稀能吟唱出来,也深深记得月光下父亲唱这首《小五更》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
父亲坐在一块青石上,一天的辛苦劳累在他的歌声中消逝。他耐心地一句句、一段段教给我们学唱,娘则坐在一边不时地纠正着父亲说错的词儿和我们唱错的调儿。两个姐姐学得快,也学得认真,大哥和弟弟则对唱歌没有兴趣,就跑到前河沿的树林里捉蝉的若虫,我们叫它蠽蟟猪儿。
“……五呀五更里呀,月亮照山头。二人扯手下绣楼呀,叫声情郎哥呀,你要听从头,不消三天来了吹鼓手呀,小奴家跟人走呀。”父亲一生都喜欢清净,不擅言语,但在我们一群孩子面前,他的歌声犹如从婆娑枝叶间洒下来的光,滔滔不断,清新而又舒适。
三十多年,如白驹过隙。漫步于故乡的夜色之中,那棵粗大的柿子树早已没了影踪,父亲也于一个月前驾鹤西去。东园里挺拔的楮树正托着一轮皓月,在虫声啁鸣中葳蕤生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阒静的夜晚,也仿佛身临那首歌谣梦幻般的意境里。
溪流为琴,月光为弦,山风为指,一曲又一曲舒缓的旋律宛若天籁,依然萦绕在东山宽阔的怀抱里,轻轻地、缓缓地流淌着。
我的身影便不再孤单。
二
故乡的月光,是一盏燃烧的心灯,点亮我沉睡的梦想。
我小时候格外怕黑,没有光亮的夜晚,我从来不敢独自出门。但只要一弯新月升上天空,山村里再崎岖的山路也会在刹那间明朗起来。因此,年幼的我曾一度以为月亮里的灰色影子就是一位弓腰驼背、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在苍穹之上俯视着人世间,护佑着我们,要不为什么那么多的老人称她为月妈妈呢?
故事里有人说那是嫦娥和玉兔,也有人说是桂树,带着这些无尽的好奇和对知识的渴望,我进了村里的学屋。那时日,家里没有可以看时间的钟表,清晨娘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只有根据鸡叫的遍数和月光的银辉来辨识大概的时间。
伏季还没到,气温早已攀升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高度。吃过晚饭,我与娘坐在楮树底下闲聊,月光把整个山村照耀得如同白昼,娘就与我说起那年午夜喊我起床上学的事情。
东山的夜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显得空灵与静谧。山野里的谷子、玉豆和野艾正散发出清香幽远的气息,弥漫于山村和每个人的梦乡里。这样的夜晚,不用催眠,也准会香香地睡到自然醒。我睡得正酣,娘喊着我的小名,急促地把我唤醒。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翻身下床,急匆匆地走向学屋。一路上,我还埋怨平日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伙伴,今天为什么没有叫上我?
学屋在村子的最南边,再往外就是一道道沟壑与起伏的山岭了。学屋没有院墙,我径直来到教室门口,屋门是锁着的,全校没有一个人。不对呀,老师也没通知放假啊?这才认真地抬头看看天,空中一轮明月没有任何遮挡地洒下万丈光芒。远处的树、近处的瓦,清晰可辨。再仔细地向四周聆听,夜色之宁静,没有丝毫黎明前的喧嚣。是月色太亮,娘误以为天明了,看样子距离真正的天亮应该还早着呢!那一刻,我竟然没有半点儿胆怯,背倚教室门又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远远的,就听见娘突然岔了声的喊声。
时隔四十多年,我清晰记得月色朦胧中娘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模样。我故意问娘:“当初,你为什么又去学屋了?”娘的回答不出我所料:“那年你才十岁,你上学那条路要走好几条沟,雨刚下过没几天,沟里的水还很深啊!再说满庄满坡的树林子,大半夜的,你一个人走,要是让马虎吃了咋办?”在我老家,马虎就是狼。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童年的月光里,深藏着多少母亲的挚爱和期盼啊,希望我们平安健康,希望我们出人头地。她就像一盏指路明灯,始终在我前行的道路上和梦想的征程中熠熠生辉。
三
好多年没再睡过这张床了。从我们挣脱父母的视线,相继过上自己的生活,这张床就一直属于父亲。老屋从来不挂窗帘,月光之下,组成床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已经泛着黝黑的光,一如父亲被日月星辰洗练过的每一寸肌肤。
我披衣起床,轻轻地打开大门,走出村庄,将自己完全置身于山野间星月柔和的清辉里。
大姜在扎根,玉豆在拔节,地瓜在伸长藤蔓,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地块,换了种子和管理它们的人。仰望夜空,“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
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山里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记录着生活的快乐与艰辛。白头岭上,我曾经与父亲躺在刚从土里拔出来的花生秧子上,猜测牛郎星和织女星的距离。大岔巴里,我们跟随父母抢收晒干的地瓜干,雪白的地瓜干就像月亮撒落在地上的无数个碎片。崎岖的山路上,我们唱着“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只为去邻村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电影。
转身回家,娘正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棍,在门口艰难地仰起头朝着我的方向张望。娘的耳朵好使,我出门的声响还是惊扰到了她老人家。月光之下,娘的影子更小、更淡了,背也愈发弯曲,与月光一色的满头银发已快低垂到泥土地上。
搀娘进屋,哄娘睡下,我便再也难以入眠。蝉声歇了下来,窗外的月色陡然间比刚才更加亮堂了一些,我的双眼却禁不住模糊起来。
故乡的月光啊,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只要循着你最明丽、最清亮的那一束,我准能从遥远的异乡重新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