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传奇

2023年07月16日

潘云强

我童年时住在乡下,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麻雀。

人们很少关注它们。麻雀真正让人头脑中有印象,是1958年。那年,麻雀与苍蝇、老鼠、蚊子一起,被列为“四害”。从此,麻雀的噩梦来了。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是:打了“四害”要统一上交给学校,由老师清点数目,交由生产队酌情给予工分奖励。当时父亲给上小学的我做了个打麻雀的木弹弓。我的弹弓技术差,没打下过麻雀,但村里不乏打麻雀的能人。其中有个叫大山的年轻人,每天少说能打下十个八个麻雀,还不包括其他的鸟。苍蝇、蚊子和老鼠,人们都往学校里送,麻雀舍不得。有句俗话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一斤。”麻雀剖肚洗净,放在灶膛烤熟,那是缺荤少腥年代不可多得的美味。

当然,捉麻雀最管用的方法,还是用笸箩扣。冰天雪地里麻雀觅食困难,此种方式多见于农闲的冬天。首先需把覆盖场院的积雪清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用系了绳子的木棍把笸箩斜支在地上,底下撒点米粒或饭渣。待麻雀进了笸箩,绳子一拉,筐从天而降,麻雀有翅难逃。比起弹弓,此法省时省力,简单实用。麻雀的“四害”地位没维持多久,两年后,先是臭虫,后是蟑螂取代了麻雀在“四害”中的位置,麻雀重新被定义为益鸟。

1971年,我所在部队在临沂驻防。我们的营房位于临沂城西。连队食堂是一个很大的平房。由于在营房内,食堂门平日都四敞大开,晚上也没有关闭窗户的习惯。那年冬天,临沂格外冷。一天早上,全连官兵排队去食堂吃早饭,看见食堂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麻雀尸体,全连官兵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如果作为一个凶案现场来看,用惨烈形容较为恰当:麻雀尸体有的僵直,有的蜷曲,有的俯首,有的侧身,有的甚至好几只摞在一起。再从这些麻雀横七竖八的躺姿及凌乱的羽毛来看,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死前所遭受的折磨与痛苦。据当地村民说,以前也出现过冻死麻雀的事情,但像今年如此多的麻雀集体“慷慨赴死”,还从未见过。

我真正近距离与麻雀接触,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我住在华茂小区,乡下表哥送给我们一只麻雀。那只麻雀的喙及翅膀与尾羽保持了麻雀本色,其余部分,特别是头与身子都呈黄色。有人说这是一只金麻雀,属国外品种;也有人说就是一只普通麻雀,是基因变异作祟。麻雀虽为家雀,但其气性特大,实难家养。如果将其抓住,一般会不吃不喝,几小时内气绝而亡。但这只麻雀是表哥从鸟窝里掏的幼鸟,相对好养一些。都说遇见是一场缘分。每天我们下班回家开门,会引得原本安静待在笼里的麻雀,屏住气息,支棱着头,想方设法眼睛瞄向你。当确认是主人时,它会兴奋地在笼内跳来跳去,并不断发出叫声,以示欢迎。此时我们会走过去,故意伸出一根指头,挑逗它。你再看这小家伙,它立刻张开小嘴,头发隆起,浑身毛亦向后炸挲,作怒发冲冠之搏斗状。我们看它如此姿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麻雀也被在中学读书的女儿当成了家庭成员,有什么事都愿与麻雀说。有一阶段,她迷上了朗诵。晚上回家大人都很忙,妈妈在踩缝纫机,父亲写东西,在如水的夜晚里,只有麻雀蒙眬着“雀目眼”,成了女儿最忠实的听众。只可惜,妻子一次打扫笼舍时,金麻雀为求自由,连闯鸟笼和阳台窗两道关卡,飞走了。

2000年后,我家搬到郊区的一栋新楼。为了养花,对阳台进行了外探,阳台成了麻雀的乐园。在我看来,麻雀的生命也是一段传奇,麻雀虽小,亦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的麻雀性格高雅,它们最爱在雨后光临阳台,舒展身体,梳理羽毛,眺望澄碧如洗的蓝天,享受那份难得的惬意与清爽。也有的麻雀生性活泼,爱凑热闹,它们在阳台上嬉戏打闹,窜来跳去,玩各种高难刺激的炫技,几乎没有一分钟安静的时候。因种种原因失意的鸟儿也不少见,此类鸟儿常于黄昏时飞来,它们左顾右盼,心事重重,小小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孤独而落寞。当然也有成双成对的恋人,连飞翔也在一起缠绵,毫无顾忌地广撒狗粮,鸟语擦出的爱情火花似乎比人类来得纯真而炽烈。

每天清晨,麻雀都要准时来到我家阳台举行晨会,这是它们一天的重头戏。众多麻雀聚在一起,你叫一声,我回一句,纷纷抢着发言,叽叽喳喳个不停。晨会时而短,时而又拖得很长。众麻雀们根本不买会议主持人的账,它们只管自说自话,各唱各调,且在会场内纷飞乱窜,拿纪律当“鸟戏”。议事结束,只要有一只鸟儿异动,其他鸟儿连招呼也不打,顷刻飞得踪影全无。应该讲,在鸟界里,麻雀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品种。乌鸦虽黑且叫声难听,但至少有个块头。与色彩斑斓的孔雀、鹦鹉等鸟儿站在一起,赭泥般的暗淡色彩尽显麻雀的渺小与丑陋。而画眉、百灵歌声婉转动人,麻雀单调的啁啁声听来甚至有些令人絮烦。但妻子喜欢这些小精灵,不嫌它们吵,从不轰赶它们。只要有麻雀在阳台,连开窗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动它们。麻雀仿佛知道妻子的好心,亦以好心回报:排泄时小屁股一齐滑稽地朝外撅,痛快屙将出来,极少溅落阳台。

尊重所有生命,并赋予它们在地球平等生活的权利,乃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