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30日
曲中海老人
曲中海/口述 刘甲凡/整理
一
1933年冬天,我出生在牟平一户贫苦的渔民家庭。家里没有土地,打我爷爷那辈算起,都是靠着一条舢板在海上打鱼为生。风里来浪里去,还是难以维持一大家子人的温饱。遇到灾荒年月,我奶奶和我妈妈就领着孩子到四乡讨饭。1945年,家乡解放了,我们家才逐步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我也在村干部的照顾下读了两年小学。
1949年11月,人民政府组织发动大参军运动,父亲当即让我报名参了军。那一年,我才16岁,被分配在牟平县地方武装部队。
1950年1月,我们胶东子弟兵团500多人,集体转入驻威海海军教导队(海军学校),主要学习舰艇航海常识、武器装备操作技术,以及长距离游泳等体能方面的训练。
这次学习进行到5个多月的时候,朝鲜战争爆发了。我们海军教导队的全体学员,又集体转入驻长岛野战部队101师,进行高强度的野战训练。由于在训练中表现优秀,我荣立三等功。在紧随其后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下,大家纷纷写决心书报名入朝参战,不少战士还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誓与美帝国主义血战到底。
1951年2月,我们101师从水路进入东北,秘密到丹东集结,于夜间通过集安鸭绿江大桥进入朝鲜境内,随即被编入第九兵团27军,我分工背负6发迫击炮弹。那时候,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已经结束,第27军减员严重,我们是成连、排建制补充进来的。因为第二阶段的战斗即将打响,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化集结。
在行军的路上,我们遇到了敌机的空袭,投下的炸弹在距我卧倒的水沟旁边5米处爆炸了,掀起的土石块把我埋了个严严实实。和我同班的内蒙古籍战士小张,他身上背的反坦克炸药包被引爆了,刚才还活生生的战友瞬间血肉横飞。这是我们入朝作战牺牲的第一个战友,他才18岁,参军刚刚3个月。我满腔悲愤,打败敌人的决心更坚定了。
二
第二阶段战役一打响,我们27军经过7昼夜急行军(为防敌机空袭,多数时候为夜间行军),向前推进到昭阳江以南地区。就在此时,前4次战役中受到重创的美军通过总结经验,基本掌握了志愿军后勤保障不足、只能搞“礼拜攻势(每人背7天给养)”的特点,在我军人员疲惫、粮弹将尽的关口,突然开始了大规模反攻,集中优势兵力气势汹汹地从正面和两翼包抄了上来。敌人还利用其极为优越的机动能力,在我军身后空投下精锐部队。就这样,我们27军被阻隔于富坪里以南、洪川至麟蹄公路东西两侧地区,形势极为严峻。这种情势下,志愿军总部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但敌人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向前进攻的速度极快。我们27军尚未开始转移,即被敌军插至纵深,处于三面受敌的状态。
我们27军不愧为抗美援朝部队的十大王牌军之一,军长彭德清是从九死一生的战斗中锻炼出来的老红军,他临危不乱,指挥其所属的79、80、81三个师交替掩护、梯次撤退。
惨烈的突围战开始了。5月24日,我们团以班为作战单位,分布在公路西侧的山坡上,阻击从南面进攻上来的敌人。听副排长说,这里的地名叫定平郡(音)。这期间,我从60炮班调整到3排9班,分配到了一支八连发的美式自动步枪和100发子弹。因为平日训练时我投弹水平较高,班长又把3箱木柄手榴弹(每箱30颗)交给我负责。
早晨8点多钟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抢修工事,敌人就从南面攻上来了。这是一支美军部队,一个个都是蓝眼睛黄头发,嘴里“呜哩哇啦”喊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鬼话。当他们冲到距我们100多米的时候,我们副排长把机枪打响了,一下子把敌人撂倒了十几个。其他敌人马上卧倒,集中火力向副排长这边打过来。因为没有掩体,副排长当即腹部中弹壮烈牺牲。随着班长一声令下,战士们一齐开火。我把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向敌人扔过去,一下子把敌人打倒一大片,剩下的敌人撒丫子撤了下去。
趁着敌人退下去的当口,班长带领我们8个战士迅速向山坡上面移动了几十米,那里的地形更利于我们防守,相对松软的土质也便于我们抢修掩体。我们刚转移到新阵地,敌人的炮弹便铺天盖地向我们原来的阵地打过来,一时间,土石横飞、遮天蔽日,连几棵碗口粗的松树都被拦腰截断了。
敌人的炮击一停,成群的敌人又冲上来了。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敌人,等他们进入我投弹的距离之内,我就用力把手榴弹投过去,每一颗手榴弹爆炸都能撂倒几个敌人。有时候敌人相互之间拉开了距离,我就首先在他们左右两边各投一颗手榴弹,赶着他们往中间挤。等他们凑成堆了,一颗接一颗手榴弹快速扔过去,每每把他们炸得鬼哭狼嚎,横尸一片。就这样,我们在班长的指挥下,敌人打炮我们就赶快转移阵地。炮击一停,我们就跳进炮弹坑严阵以待。敌人冲上来了,我们就枪弹一齐开火把他们打下去。
大约两个钟头过去了,我们一共打退了敌人五次疯狂的进攻。阵地前手榴弹爆炸点周边,横七竖八躺下的敌人足有七八十个。同样,我们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每打退敌人一次冲锋,都有我们自己的战友壮烈牺牲。他们大多是和我一起从胶东子弟兵团走出来的好兄弟,都和我一样正处于朝气蓬勃的大好年华。如今,为了祖国平安昌盛,为了人民安宁幸福,长眠于异国他乡荒凉的山坡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敌人的第六次冲锋又开始了,阵地上只剩下我和班长两个人。我手边的武器只剩下一颗手榴弹,班长的卡宾枪里的子弹也只有两发。敌人冲上来了,看到我们只剩下两个人,就怪腔怪调地喊着生硬的中国话要我们投降。班长用最后的两颗子弹又打倒两个敌人,趁着敌人卧倒的机会,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手榴弹,然后对我厉声喝道:“我命令你,马上去向连长汇报!告诉他,我们的子弹没有了!我们的人也死光了!”可我怎么能丢下班长一个人撤下去?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怕死鬼!看到我还在迟疑,班长猛地一头撞过来,我一下子立脚不住,就踉踉跄跄跑下了一段20多米远的陡坡。当我隐身树林,向阵地那边看过去,只见阵地上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几具尸体腾空飞起,班长就这样为了掩护我壮烈地牺牲了。
三
我跑出了敌人的火力圈,可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就努力辨别着方向往北跑。跑出树林又走了约30里路,天黑了下来。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我们文登籍的副指导员。他多处受伤,一条腿被打断了,半躺在一个土坎边,已经不能动弹了。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就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要我想法带他一块离开这里。那时候,我们每个班都发了几把“高丽斧”,很锋利,以备修掩体时砍树用。从阵地上下来时,这把斧子还背在身上。我就到山坡上砍了几棵松树,解下绑腿扎成了一个简易担架。时候不大,又过来两个撤退下来的战士,我就请他们帮我把副指导员抬走。虽然我们都是一天水米没粘牙,疲惫不堪,但战友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我们三个轮换着抬,又往前走了大约有10里路,恰巧遇上了一个前线救护医院。我们把副指导员交给了他们,并在这里喝了两碗高粱米稀饭,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稍作休息,我就继续看着北斗星往前走,因为我知道,这里还在敌人的大包围圈当中,随时都有遇上敌人的危险。黑黢黢的夜晚看不清路,我深一脚浅一脚不知绊了多少跟头。饿了就勒一勒腰带,渴了就喝几口山沟的流水,困了就找个背风的土坎蜷曲着迷糊一阵子。天亮了,我就赶紧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观察,当确认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匆匆赶一段路。
第二天,走到一个叫羊口市(音)的村子,在村子外边的公路上发现了4包大米。从稻草编制的草袋来看,可以确认是朝鲜人民军撤退时落下的。我欣喜若狂,赶紧用干粮袋装了约20斤大米,跑进村里唯一剩下的空房子里,急火火地生火煮了一锅米饭。虽然米饭半生不熟,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嗝连连。
就这样,风餐露宿、忍饥受饿、昼伏夜行,经过8天的时间,我终于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当我按照班长的嘱托要找连长汇报情况时,原来的连、排干部却一个也没找到。过了一段时间才确知,我们这个连队活着回来的就我一个。找不到熟悉的领导,再加上我的性格本来就木讷寡言,定平郡那场阻击战的经过一直闷在肚子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说实在话,也确实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当年朝鲜战场上类似的战斗场景比比皆是,像我们班长那样壮烈牺牲的无名英雄数不胜数。1952年4月20日,我被朝鲜人民军总部授予“五次战役三等功”奖牌。
四
1952年秋天,因常年在阴暗潮湿的坑道生活,我浑身长满了疥疮。同时,因水土不服长期拉痢疾,身体彻底垮了。这种情况下,我被安排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部警卫团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病情得到缓解,我就主动要求带着一班人到山上烧炭,解决志愿军总部冬天的取暖问题。因为我在这一阶段表现出色,被志愿军后勤部评定为二等功。
1954年,我随部队撤回到鸭绿江祖国一边,接防由苏军驻守的拉古哨37高炮阵地。第二年秋天,正式复员回到家乡。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打鱼、种地、结婚、生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朝鲜战场上的那段经历,被我深深地压在心底,从不曾对村里人讲起,就连老婆孩子也很少提起过。因为我打心底里觉得,决不能为此而炫耀自己。如果那样的话,怎么对得起长眠于异国他乡的战友!
从1956年开始,抗美援朝战争题材的电影陆续上映,记起名字的有《为了和平》《上甘岭》《英雄儿女》《斩断魔爪》《三八线上》《奇袭》《打击侵略者》等等。每次听到这些电影上映的消息,不管跑多远的路我都要赶过去看。放映一部电影通常是一个半钟头,我每次都是从头到尾站着看完。别人不会理解,我是用这种方式为牺牲在朝鲜的战友肃立默哀。
也是打这时起,我这一辈子只喜欢唱两首歌,一首是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曲《我的祖国》,再就是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曲《英雄赞歌》。尽管我已过了耄耋之年,可每当哼起这两首歌,浑身的热血瞬间就会沸腾起来。你听,这旋律多么激昂悲壮——“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