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19日
张任远 张守海
《一张入伍通知书》(《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9期)是退休老军人范立才同志散文创作的最新收获,标志着其创作水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文学是情感的记忆,一张入伍通知书,一棵故乡庭院里的梧桐树,牵起了建功军营的老军人数十年的家国记忆,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对亲情道义、家国大义和胶东大地山川风物的个人感怀,为新时代的军旅文学创作打开了新的思想空间。
家国大义的个人书写
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军人,作者用《一张入伍通知书》回顾了上世纪60年代后期自己报名参军的旧事。在作者丝丝入扣的书写中,我们发现作为过继到乡村大伯家的嗣子,从军入伍不只是一个少年在时代感召下张开理想翅膀的个人选择,还是关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两个家庭的大事。尤其是当作者知道自己被青岛城里的亲生父母过继到乡下大伯家而心生怨尤的背景下,这种是参军奔赴前程还是为乡下父母养老送终之间的艰难取舍,不再是一家一户的小事,而是可以透视当代中国城市与乡村,反思乡村伦理的大事件。
作者在文中反复交代作为嗣子,我在与乡下父母的相处中积累了深厚的情感,以一棵梧桐树勾勒出我和父母乡村生活的温馨日常——“爹把一棵已经挂果的桃树刨了,栽上一棵梧桐树,娘抚着光滑的树干说:梧桐树长得快,给你说媳妇的时候就能打两个盛衣物的箱子。”已经挂果的桃树在物质匮乏年代是何其珍贵,然而养父母毫不犹豫地换上梧桐,这棵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而栽下的梧桐树,昭示出父子之间的深厚情谊以及一家人对未来生活质朴而美好的向往。
但这种亲密和谐的关系却被一张入伍通知书打破了。父亲一方面担心不是亲生子的儿子参军之后远走他乡自己老无所依,又在亲友的宽慰中同样担心不让孩子参军会耽搁了前程。从听闻儿子自作主张报名参军举起烟袋伸手要打,到最后“那杆烟袋在我头上来回晃悠了许久,终于又收了回去”,在这一细节中,父亲对父子相守的旧时光的依恋,对颐养天年的天伦亲情的期待,对与嗣子之间血缘缝隙的敏感和深切的爱都得到了呈现,在真实生动之余,也显示了作者书写生活的扎实功力。
入伍通知书放大了父亲在儿子身上投注的爱和理解,儿子也回报了同样的温暖和情谊,以至于在入伍提干发了津贴后,睡意全无:“我盘算着怎么才能让爹娘过上范吉林爷爷那样的宽绰日子。我想着他们老两口逢四遇九赶小麻湾集,回家提溜着鱼呀肉的,想着给他们置办点稀罕家什、皮袄、收音机,还有……还有……”甚至在若干年后,当父亲喊着我的乳名要我筛茶时,我当着众人“恭恭敬敬端起茶壶,高举缓冲,给二妈妈和爹筛上。爹缓缓看着众人,脸上涌起满满的餍足和得意”。这样一个深情守礼、尽忠尽孝的胶东子弟是在军营里实现蜕变的:“新兵连的第一课,就是端正入伍动机教育。我和战友们一样,不管是为寻找出路的,还是为好找个媳妇的,都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实现了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连队进行战备教育,我毅然血书请战,时刻准备上战场。”从对父母家庭的道义到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作为农家少年,作者在部队飞速成长,百炼成钢,非但没有如父亲早先担心的会远走高飞,反而对家国表达出同样的爱和责任感,对父母恭敬体贴,恪守各种规矩,兼顾了父母物质和精神不同层次的需要;对国家投身军旅,胸怀大爱。虽然从军后,作者与父母不能在故乡相守,但在远离父母的军营生活中,父子两代始终默契地坚守着同样的情深意重,同样的爱和成全。
一张入伍通知书,从作者个人角度写尽了胶东民间社会的温情与道义:父亲因为爱成全了我从军报国的梦想,我怀着同样的爱承载起对父母的责任。在报效国家还是养老送终的两难选择中,父子两代秉持着人心的良善、道义与担当,用一张入伍通知书贯穿起胶东民间的乡土人伦和道德情怀,为我们展现了一种忠孝亦可两全的理想境界,具备强大的情感力量。
胶东文化的文学观照
一方乡土有特定的文化,作为生态、民俗、习惯和传统的综合而被称为地域文化。《一张入伍通知书》正是这样一种胶东地域文化基础上的写作,在个人记忆和家国记忆的书写中,立足胶东,创作出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作品。
源于文化本身的丰富和复杂,文学中的地域文化往往借助一定的外在形式来实现形象化表达,民俗风情就是展示地方特色的有效手段。在《一张入伍通知书》中,作者将个人情感与独特的胶东风俗人情相结合,在朴素的乡村生活中挖掘带有胶东文化烙印的民俗画面,在诚恳隽永的倾诉中,将民俗风情化作字里行间扯不断的纽带,将胶东大地上的人与事紧密连接。“夜幕低垂,院子里愈发黑下来了,猪在圈里哼哼着,鸡已经钻进窝里,上宿了。屋门的缝隙,向外涌着蒸气……娘正把一盘地瓜、一盆地瓜面萝卜丝稀饭和一碗疙瘩咸菜端在饭桌上,碗筷也摆放好了。”这是一幅旧时胶东乡村常见的日常生活图景,地瓜、萝卜丝稀饭和疙瘩咸菜是几代胶东人的故乡回忆,在物质生活贫乏的背景下,这些胶东大地上的典型物产在装点餐桌的同时也是胶东百姓困难生活里的美好元素,这寒冷冬夜里的晚餐帮助人们果腹,也帮助人们建构起关于故乡和家园的深刻记忆。
除了民俗风情,文中“我”家庭院里的梧桐树更是胶东地方风貌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在文中贯穿始末。梧桐是胶东地区的常见树种,它生长快,夏天叶片硕大树荫浓密,冬天叶子落尽不影响光照,所以胶东农家几乎家家都有种植。作者家中的梧桐树最早是为了给将来娶媳妇打两口箱子而栽植的,又在我入伍离家时被失落的父亲认定只能给自己做棺材板了,最后在我从军数年中,“院子里的梧桐树越发高大起来,五月的乡村鸟语花香,粉紫色的梧桐花开了”“大梧桐的树皮却在岁月里干裂开来,像极了爹的那双手”。在这里,一棵梧桐树贯穿了几十年的故乡岁月和我的军旅生涯,渗透出地道鲜活的胶东风情,涵盖了胶东人的朴实情感和美好向往的同时,成为胶东地域文化独特性的重要表征。
《一张入伍通知书》不仅仅是对胶东地区的民俗风情和典型意象予以呈现,还挖掘了胶东方言的独特韵味,在淳朴亲热的胶东语言氛围中,对胶东生活进行独特的审美观照。在我休假回乡时,村里的长辈传神地描述了我爹我娘在我入伍后的生活,无论是对儿子的牵挂还是与立功的儿子共享荣光都启用了典型的胶东口语,再现了胶东地方拥军优属的良好氛围:“上年过年,村子里敲锣打鼓去你家慰问,村支书搬来一个大猪头,民兵连连长带着民兵拾掇猪圈院子,贴春联放鞭炮,学校老师领着俊秀女学生上家里打扫卫生,邻居百家出来看光景的围了一大堆人,你娘欢气得俩眼笑成一条缝,又分糖分花生瓜子的,你爹就忙着递烟,那场面跟娶媳妇差不哪儿去!”在这里,作者为我们还原了生动热闹的地方拥军慰问画面,原汁原味的方言口语热情又风趣,彰显出胶东文化的独特性和活力。胶东作为革命老区,这里创建过游击队,诞生过杨子荣等众多战斗英雄。经过历代胶东人的发展,形成了“忠诚坚定、不畏艰难、敢为人先、无私奉献”的胶东革命精神和拥军优属的优良传统。前有作者当年的几十个少年报名参军,后有新时代子弟兵听了一张入伍通知书的故事后热泪盈眶,献身国防逐梦军营,这都是胶东革命传统的传承和发扬。作者身为老军人,在书写家国大义激发强国强军梦想的同时,也是胶东民间风情的观察者与描绘者,用饱满的情感和灵动的笔触,建构起新时代军旅文学中的“胶东形象”。
在《一张入伍通知书》中,作者不但写出了深切的个人体验,也写出了胶东大地的地方民俗,写出了世故与人情。在这种细腻绵长的地方书写中,描绘了故乡院落的恬静美好,展现了赶集喝酒的质朴热烈,凸显出拥军优属的地方传统。作为地方文化特有的审美表达,《一张入伍通知书》用充满乡情乡色的文字勾连起当下文坛地方书写的精神源头,整篇作品将军旅文学的坚硬骨骼与胶东儿女的柔软心肠结合在一处,为新时代军旅散文的创作开辟了新的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