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面鱼客”

2023年09月19日

孙为刚

我的老家招远东北乡,人们习惯称从事某种职业或具有某些特点的人叫“某某客”。如,我的父亲抗战时期从事地下工作,而那时做地下工作的标配是腋下夹着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所以人称“包袱客”。还有人嘴上说得漂亮,就是不干实事,人称“嘴子客”。我的大姑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因精通一门手艺——炸面鱼,所以人称“面鱼客”。

奶奶家和大姑家虽然是相邻的两个村,但奶奶家住在东面那个村的村西头,大姑家住在西面那个村的村东头,两家相距不过1里多地,翻过一个小山岗就到了。小时候,奶奶常带我到大姑家串门。一进大姑她们村,村里的人便指指点点:“这是到面鱼客家的。”

大姑家除了有几亩薄地,还有一门祖传的炸面鱼的手艺。炸好的面鱼,可以卖,一手收钱,一手卖给你面鱼;也可以换,是用晒得很干的麦粒折价换面鱼。在这一进一出中赚些差价,积累了一些财富,日子比一般农家过得殷实些,所以划成分时被划成中农。在还没有公社化那些年,除了农忙时节,炸面鱼、卖面鱼、换面鱼成了大姑家的主要营生。

炸面鱼虽然说是一门手艺,但需要起五更,爬半夜,挣得也是一笔辛苦钱。常常是头天晚上发好面,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炸面鱼。下面火烤,上面油熏,面鱼炸好了,天已大亮,大姑父就挑着担子出了门,走街串巷卖面鱼、换面鱼去了。

大姑父卖面鱼的家什我印象深刻,那是一个特制的椭圆形大花装篓,约1米高,为了减轻装篓自身的重量,编匠在编织装篓时将主体镂空,装篓的内壁贴着高粱秸编织的席片。炸好的面鱼贴着大花装篓的内壁,一层一层地整齐码放。因为是吃的东西,为了防尘,最上面再盖一层布。担子的另一头则装着杆秤和面口袋之类的东西。

农村做买卖,大多有个招牌或者道具,卖糖的敲锣,买豆腐的敲梆子,卖面鱼的没有什么道具,就靠大嗓门吆喝。大姑父个头不高(也就是一米六多点),但嗓门不小,正应了农村那句粗话“矬人声高”,只要进了一个村,亮开嗓门一吆喝,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他那穿透力很强的吆喝声:“卖面鱼来——”“换面鱼来——”

在那个年代,面鱼算是上档次的面食,一般人家是不能经常当饭吃的,只有家中待客或是给老人、小孩改善一下生活,才会去买或换几根面鱼。因此,大姑父挑着面鱼担子每天总要走上几十里路,穿过三五个或七八个村子,才能卖完这一担子的面鱼。

那时候,大姑家有3间正房,东西两厢,东厢专门辟出做磨坊,西厢养牲口、放杂物。小时候很喜欢跟着奶奶去大姑家,只要奶奶说要去大姑家,我便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因为大姑家炸的面鱼真的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大姑家的面鱼十里八村有名气,娇黄的面鱼洋溢着花生油的清香,薄薄的两层皮,里面绝没有厚厚的死面疙瘩,吃到嘴里,外焦里嫩,又脆又筋道。

我参加工作以后,经常回老家走走亲戚,尤其在春节前一定要去大姑家,大姑一定会特意炸些面鱼给我留着。我带回来分享给城里的其他亲友,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愧是面鱼客家的面鱼,就是好吃!”

公社化之后,中国农民过上了集体化的生活,村庄对外的名称也带有军事化的意味,叫大队、小队。大集体的社员若想外出赶个集、探个亲什么的,都要请假,若想走街串巷卖面鱼更是痴心妄想,大姑父就成了生产队的好社员。大姑父这人,个子虽然矮小,但干活不惜力气,犁、耢、耧、耙,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放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

有一年,上级要求每个生产队都要找一个管理各家各户厕所的人,说白了就是掏大粪的。队长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征求大家意见:“谁愿干?”全队三四十个整劳力没人吭声,生产队长的目光落到坐在角落里的我大姑父身上,叫着他的名字说:“要不你干吧!”

“我要回家商议商议。”大姑父嘴里嘟囔了一句。村里人都知道,家里的事都是我大姑做主。

大姑和大姑父是身材和脾气相差较大的两口子,大姑身材比大姑父高,嗓门和脾气也比大姑父大,在大姑父面前,大姑显得有些强势。比如家中教育孩子的事,一般是由大姑负责,在大姑对孩子们发火的时候,大姑父常在一边小声地嘟囔着:“你望望,你望望,又发火了,又发火了。”这次回家商量挑大粪这事儿,大姑权衡利弊,竟然同意了。

别看掏大粪是个又脏又累的苦活,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那时的农村,厕所是最脏、最埋汰的地方,条件好些的在厢房的一角,挖个坑,埋上两个陶制的罐子,前面的盛尿,后面的装屎,这样的好处是下雨下雪天,不用雪打雨淋。大多数人家的厕所则是在院子的一角挖个坑,埋上两个罐子,讲究点儿的垒上半截儿的土墙挡一挡,大多数人家则是围上一圈儿玉米秸秆挡挡就算完事。无论什么样的厕所,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呛人的骚臭味。要说厕所是农村最脏、最臭的地方,恐怕没有人反对。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挑大粪这个活儿,是个“好汉子不想干,赖汉子干不了”的活儿,首先你要一不怕臭,二不怕累。每天天刚亮就要挑着粪挑子,走家串户收集人粪尿,然后挑到生产队的大粪池子里。长年累月地与人粪尿打交道,身上就有一股味儿,这是许多人不愿干这活儿的主要原因。挑大粪挣的是固定的工分,而那些在生产队干活的,除了不用整天闻臭味,还可以干些超定额的包工活儿,挣些超额的工分,两相比较,绝大多数人不愿去干挑大粪这活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挑大粪也是个考验心眼儿正不正的良心活儿。过去农村有句俗话:“得罪队长干重活,得罪会计笔头戳(计算收入分配时做手脚),得罪挑大粪的两勺顶一勺。”那是因为一家一户的粪便挑到生产队的大池子里,是要按重量计算工分的,挑大粪的报上多少就是多少,所以才有了“得罪挑大粪的两勺顶一勺”的说法。

大姑父是个勤奋公正之人,早年卖面鱼养成的“童叟无欺”的职业道德,也体现在挑大粪这件事上,他对各家各户一视同仁,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偏不倚。对每家每户的厕所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颇得社员好评。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掏了几年大粪,有一年,上级要从农村基层评选一名优秀厕所管理员,没想到,这个大彩球砸到了大姑父的头上,大姑父成了地区一级的劳动模范,还去专署所在地参加了劳模大会。这可是大姑父人生的高光时刻,这个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十里八村的面鱼客,不光去了县城,还去了专署所在地的“大城市”。这可是大姑父家八辈子也没想到的大好事。

我是在大姑父参加完地区的劳模大会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并见到了刚刚回村的大姑父。大姑父戴着一顶城里人才戴的蓝色华达呢帽,穿着一件白色对襟的小褂,脸红扑扑的,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他拿起半柜上一张硕大的彩色纸张,那是一张上面盖着红色印章的奖状,大姑父拿着奖状对我说:“吃了几天好饭,给了这个奖状。”

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农民又多了一些选择活路和支配时间的权利,已经五十出头的大姑父心头又“痒痒”起来,因为他是一个会手艺的面鱼客,他和大姑商量:“要不咱还炸面鱼?”

大姑点头答应。过去了若干年,祖传炸面鱼的手艺没丢,一些家什虽然已经所剩无几,但留下来的收拾收拾还能用。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炸面鱼的生意又开张了。

大姑父重新挑起担子走村串户,十里八村的街巷里又响起了面鱼客的吆喝声。几十年过去了,这声音里有了些许变化,多了几分浑厚,添了几分沧桑。

面鱼客再次挑起了面鱼担子,但是这一次有些事与愿违,时隔多年之后的复盘,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过去一担面鱼半天或大半天就卖完了,现在一天也卖不完。回家分给孩子们吃,吃了一段时间,孩子们也吃不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要不咱们到集上去看看?”

老两口来到了附近村里的大集上,大集的规模比过去又扩大了,集上也有不少炸面鱼的摊位,只见那些年轻的摊主支着一口电炸锅,可以自动控制温度,不用担心火急了面鱼炸糊了,自动控温的发面机也不用担心发面发酸了。炸面鱼的年轻人也不用扯着嗓子吆喝,而是放着音乐,有的甚至随着音乐的旋律扭动着身子……

看着这情景,老两口似乎明白了自家面鱼不好卖的原因了,他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回家了。

大姑家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以前,在责任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村北的小河一样,一天天流过,大姑父的体力也远不如从前,但乐观依然伴随着他,有时看到大姑发火,大姑父还会在一旁小声地嘟囔着:“你望望,你望望,又发火了,又发火了。”

大姑父八十岁大寿那年,我们兄妹几人去给他过生日。那天,他的子女和孙子辈差不多有二十几人到场,也没去外面的饭店,就在家里摆了两桌,西间的炕上一桌,是大姑和一帮女客,正间的一张长条桌坐满了儿孙、女婿等男客,酒酣耳热,大家鼓动大姑父来一段京剧。脸上红扑扑、笑眯眯的大姑父也没怎么推辞,即席唱了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段“提篮小卖”,虽然没有伴奏,但是仍能看出他年轻时的一些功力。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姑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曾经挺拔的腰杆儿变得越来越弯了,从侧面看去,整个人像一个大问号。要是有人与他搭讪,他已不能从正面看人,而是要侧身歪头,才能看清来人,再搭话。

两年前的腊月,一个朔风呼号的夜晚,大姑父家的老屋里传来一阵阵吆喝声:“卖面鱼来——卖面鱼来——”这久违的吆喝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大姑父家的院子里,传出二踢脚“嘭——啪”的炸响声,邻居们叹息一声:“面鱼客走了!”

招远东北乡最后的面鱼客走了,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