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班主任

2023年11月01日

小非

几十年前,看过刘心武的《班主任》,那篇小说位居1978年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冠,声名卓著,至今记忆犹新。说起来,我也有过一段当班主任的经历,虽然短暂,却很有些意思。

我们那所学校设立于1958年,20世纪80年代初叫烟台地区劳动局第一技工学校,第二技工学校远在东边的威海。1987年威海从烟台析出设立地级市后,学校改称烟台市劳动局技工学校。不过,老烟台街的人,一直叫它劳动技校。

彼时烟台商业、轻工、纺织、电子、水运、黄金等许多行业,还办了不少系统内的技校。不过,无论办学规模还是教学质量,都无法与劳动技校同日而语。就是在全省甚或全国技校中,我们那所学校也排在前列。

劳动技校除历史悠久以外,关键还是实习工厂过硬,万能铣头曾为国内翘楚,供不应求;改革开放之初,时任校长高敬民抓住大力推进外向型经济的机遇,开发的农机齿轮箱大量出口美国,很快成为山东省机械产品出口第二大户,仅次于济南第二机床厂,大名鼎鼎。齿轮箱箱体为铸铁件,学校的铸造专业自然也是响当当的。

技工学校为半工半读,“工”不仅需要场所,更需要稳定的产品,如此学生方可在实习中逐步掌握操作技艺。后来许多一哄而上的县办技校,由于缺乏这些条件,仿佛缘木求鱼,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1985年初春,八四级铸造专业班主任王老师调往市直机关,我接了他的缺。然而初时教务处对我不感兴趣,觉得我有些散漫,不是班主任那块料。王老师四处为我说项,学校工会副主席王可庆代表主席刘之善也找到教务处沟通。

我与工会结缘,源于职工文化补课。1982年1月,全国职工教育委员会和全国总工会等五部门,发出了《关于切实搞好青壮年职工文化技术补课工作的联合通知》,要求1968-1980年的高初中生须全部回炉,重新核发文凭。这个要求并不为过,譬如彼时的高中生,就曾被戏称为“高中牌子、初中本子、小学底子”。

学校实习工厂人员逾千,很多人都在补课范围,工会委托教务处组织教学,我一炮打响,学员对我这个“小老师”评价极佳,语文之外,后来历史、地理也让我教,甚至把政治课也交给了我,最后考试通过率甚高,由此入了工会主席的“法眼”。他是党委委员,级别高于教务处主任,他的话自然管用。

我就这样当上了班主任,当然过程是后来王老师告诉我的。他当时是公共课教研组长,我在其麾下,他对我很欣赏。不过,要是早知如此大费周章,我肯定不干了,毕竟班主任这种“小官”我还是不屑的,唯一的吸引力是那六块钱的补贴。

上任第二天早上,预备铃还未响起,我就向教室走去,新官上任,怎么着也得先摸摸情况。爬楼梯时,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上到三楼,只见走廊里黑压压的一片。我拨开人群问怎么回事儿?班长赵军回答,锁眼被火柴棍堵住了,门打不开。好在学校的实习工厂规模大,锤子、凿子很多,我立刻让他到保卫科借来工具把锁砸开了。

学生涌入教室后,我说这样得了,既然找不出谁堵的,那就每人扣一毛钱,咱们买把新锁,大家面面相觑不做声了。我们学校学生两周理论课,两周实习课,每月每人有六块钱实习补贴,若有违纪违规,可以扣发。这样做虽然无甚依据,可当时大家也都这么干了。

当天晚自习后,我躲进了对面教室,想抓个现行。熬到午夜,夜班实习的学生都回宿舍了,依然毫无动静,我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一大早,我提前一个多小时又去趴着,还是没有结果。

预备铃声再次响起后,锁眼又堵上了。我大为光火,只得继续扣钱。当晚我干脆蹲守了一夜,然而还是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但是锁还是堵上了。我对大家说,既然学生们还要堵,我也没办法。我刚当班主任,总去保卫科借工具嫌丢人,干脆这次每人扣五毛钱,买锁之外顺带买把锤子,赵军再去车间找截废钢筋磨磨当凿子,每天吃完早饭你先来砸锁。

这天晚上,我也不蹲守了。教务主任本来就对我有些看法,如今更不满意了,说你每天早上在走廊里又敲又砸,闹那么大的动静,到底能不能干了,人家王老师怎么就没那么些事儿?我说,要不你换人。教务主任被我噎住了,其实他也不好找人。当铸造专业的班主任,谁都怵头。

学生们就这样和我捉迷藏,一连堵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方才作罢。我抱拳对大家说,诸位的下马威本人领教了,我也没什么高着儿,反正每个月你们都有补贴,扣就是了。大家忙说,不堵了老师,谁堵我们砸谁!大概,这套把戏他们终于玩腻了。

说起来,就是经验丰富的王老师,也被他们耍弄过。学生住校,早晨6点要出操,可很多学生想睡懒觉,他只得天天去敲门,敲了老半天,大家还是懒得起来,气得他用手掌猛拍。某晚,有间宿舍的学生为了捉弄他,从里向外在门板上钉了十多个钉子,钉子尖刚露出头,不仔细看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时,王老师又去拍门,一掌下去,满手血淋淋的,疼得他直哆嗦,学生们乐得哈哈大笑。他十分恼怒,软硬兼施,也没查出是谁干的,与堵锁眼一样,也成了一桩悬案。

八四级铸造专业两个班三十六人,一水儿男生,几乎都是1968、1969年出生的,小我一轮左右,彼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属于心理学中的青春叛逆期,天不怕地不怕。

我接班主任后,语文课还是原来的女老师上。某日她气呼呼地跑到教务处告状,说我怂恿班里的学生折腾她。她本来就对我有意见的,当初给职工补习文化时,我们俩分别教一个班,由于其方言口音较重,不易听懂,实习厂的工人纷纷要求让我这个“小老师”替换她。工会找教务处后,她只得黯然离场,由此积怨。

教务处把我找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几个调皮的学生把讲台的四个角分别垫了一块立着的砖头。那位女老师个子矮,进屋后发现自己只能露出半张脸,气得哭着离开教室不上课了。

其实,学生恶作剧与我何干?我曾试图与她修复关系,让班长代表全班给她道歉,然而毫无效果。旧怨未平,又添新堵,岂是一声道歉可以了结的?

不久,学生们又给我上了眼药。八四级铣工班有个掖县(今莱州市)籍的学生与我们班孙洪军交往不错,他的同乡在大东头的黄金技校读书,某日找到他说受了欺负,想找人“报仇”。孙洪军知道后回来一招呼,全班集体出动,黑压压的一片。那边的几个学生一看傻眼了,提出和解。

铣工班那位学生说,和解可以,得给我们买五十个罐头,两大罐散啤。对方拿不出来,这边就要动手。结果黄金技校报警了,我们班的学生被驱散。好在没有动手,未造成恶果。学校保卫科得知情况后,狠狠地收拾了他们一顿,捎带着把我这个班主任也冷嘲热讽了一番。

然而,这帮学生真不是省油的灯,不久又因踢球与八三级钳工、铣工班学生发生争执。孙洪军叫骂引逗对方,胡岱胜冲在前面一脚踢了过去,郝广忠、刘庆功带着大家蜂拥而上,甚至砖头也举了起来,那气势顿时把高年级学生也吓住了,结果可想而知。

铸造说白了就是翻砂,技术含量虽然很高,然而又脏又累,不过也很锻炼体力。理论课与实习课对半,一个学期两个多月的重体力劳动,这拨年轻人肌肉强健了不少,没事儿时总想宣泄一下,惹了不少麻烦……

然而,他们都很“仗义”,许多出格的事儿很难落实到具体人身上,大家一起担着,谁也不告密。

学生这种状态,老师的引导就显得很重要。

我们学校学生宿舍楼彼时老旧,下水管道太细,经常堵得污水遍地,总务科头痛不已。无奈之下,学生科规定,一律不准把饭菜拿回宿舍吃,每餐由两位教师在餐厅门口轮值,以免残汤剩羹堵塞管道。

如此,餐具只能存放餐厅,由于条件简陋,一千多名学生的碗筷放在里面,经常发生混乱。不过,一两餐后,说不定又转回来了,或者干脆将错就错,老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某次我们班俞盛的餐具遍寻不见,随手拿了别人的碗筷想去打饭,结果恰被主人撞见,发生了争执。学生科的人闻讯赶来,指责他偷东西。俞盛不服,顶撞起来。

这件事儿越闹越大,学生科坚持请家长,还要给其处分。我认为有点小题大做,拿人家餐具固然不对,然而也有客观原因,不分青红皂白上纲上线,不仅不利于教育,还容易激化矛盾。

我坚持批评教育几句算了,学生科不依不饶,还通过教务处给我施压。我直接找到党委副书记席士金,他也是职工文化补习班的学生,一番陈述后,席书记认同了我的观点。我倒不是媚俗讨巧,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娃,这算什么大错?所谓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由此我在学生中增加了不少威信,他们自然很听我的。

1985年初秋,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学校组织了歌咏比赛。多数班级都是《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等,虽然雄壮有力,然而人们耳熟能详。我琢磨要唱出些特色,得有些新意,于是选了《太行山上》。那首歌有点难度,一般都是专业团体演唱,至少需要两个声部。

我找到教化学的张老师帮忙排练,她是青岛人,会拉手风琴,在我心目中是有点音乐天赋的那种人。我们班学生心齐,干什么都会拧成一股绳。练了一阵后,张老师说我看差不多了。为了保密,我把全班拉倒白石村南面的山上预演了一次,深沉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山谷里,令人振奋。我心中有数了。

歌咏比赛那天,轮到我们班时,大幕徐徐开启后,三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身着蓝色工装挺立台上,阳光灿烂,歌声未起,已是掌声一片。突然,他们齐刷刷地同时摘下了帽子,一大片“光头”顿时呈现在观众面前,锃光瓦亮,甚博眼球,掌声热烈得甚至有些疯狂了,那些女生鼓得格外起劲。

这一幕把我也惊呆了,没想到学生们竟然搞出这么一招儿。其实他们早就策划好了,只是一直瞒着我。头天晚自习结束后,就在宿舍里全部刮成了“马蛋”,要的就是出人意料的效果,第一名自然非我们班莫属。当然我们的歌也选得与众不同,唱得也是气势非凡。个别领导虽然对剃秃子不以为然,也难违众意。

后来的登山比赛,我们班也是全校冠军。我就站在半山坡上,只要从我面前经过,我就递块巧克力鼓劲。当然,费用还是从实习补贴列支,谁违纪扣谁的,然后用于众人,大家也是心服口服。别的班学生羡慕不已,说是翻砂的那拨有巧克力吃,彼时巧克力还是稀罕之物,我也是找了几处商店才凑齐的。

……

就这样,我和这拨学生有了感情。遗憾的是,我只当了不到一年班主任,就借调到原山东省劳动局写材料去了,再也没回到教学岗位。这拨学生后来也几乎全部改行,只有崔德君一直坚持着,如今已是圈内技术大拿。

我与他们成了好朋友,他们也一直把我当成哥们,亦师亦友,几十年来经常凑到一起喝酒吹牛。我始终不知道是谁堵的锁眼,他们告诉我,其实下晚自习时锁眼就堵上了。

我恍然大悟,班长管锁。他们说班副王大庆也管,体育委员姜福强也愿管,我糊涂了。每次喝酒时,他们都说老师喝了这杯就告诉谁堵的,然而过后又不认账了,看来这辈子只能是个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