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棵皂角树

2023年11月20日

田禾

身居异乡四十多年,原本善感又即将步入老年的我,更多了几分怀旧之感。对家乡的山、家乡的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眷恋,感觉都是那么亲切、那么迷人。

魂牵梦绕,如烟的往事,特别是老家院内那棵皂角树,似乎长在心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

我的老家在鲁西南运河边上,一个远离县城普普通通的乡村。从我记事起,院内东北角那棵皂角树就已经非常粗大了,须两个成年人合围才可以抱过来。它树冠巍峨,枝叶繁茂,二十余米的树冠大半伸出一人高的土院墙外。无论下多大的雨,刮多大的风,只要躲到那棵树下,身上一滴雨也淋不到。

当地村民在街上及院子内栽种的大都是柳树、榆树、槐树、杨树,我家的皂角树是村里唯一的一棵,方圆几十里以内也鲜见。每每有外村人路过,都不由自主地驻足端详,啧啧称奇。夏秋时节,肩担手提或推着小车的路人、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及串乡入村的货郎,大都在树下歇脚、乘凉、避雨和做买卖。

听爹说,这棵树是他爷爷栽种的。皂角树不仅有镇宅辟邪的功能,其干燥的棘刺还可以入药,具有消肿脱毒、排脓、杀菌等功效。从我记事起,每当走近它,我都要抱一抱、亲一亲它,因为娘说小男孩经常亲抱大树,身体会长得特别快,长大了会和树一样粗壮挺拔。

每到春天,从树下走过,看到枝条上的嫩芽变成嫩叶,再变成绿叶,颜色由嫩黄转为鲜绿,再到碧绿,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受到感染,令人陶醉。

立夏时节,皂角树开满花朵,在微风中舞蹈,香气四溢。小鸟隐蔽在碧海绿涛里鸣叫,蜜蜂也在白花绿叶间忙碌。花败的时候,树下散落一层厚厚的花瓣。夏天,嫩黄的皂角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挂在枝头,或似月牙,或似镰刀,随风晃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深秋,皂角变得紫黑油亮,形如刀鞘。微风拂过,皂核敲打皂角壳,叮咚作响,像无数个悬挂在树上的风铃,更像是一群精灵在荡着秋千。

皂角树最为显著的特点,是长有张牙舞爪的一簇簇如小斧头样的怪刺。树身生有坚硬锐利的大刺,直愣愣地竖着,约有大半拃长;枝杈上也密布着红褐色的小刺,尖尖的、硬硬的,很难折断;树根裸露在外,宛如几条受到惊吓躬起脊梁的小龙潜入地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连买块肥皂都要凭票供应。见左邻右舍端盆抱衣服去池塘或者小河边洗衣服,善良的娘总是提醒她们说:“俺家皂角树上有皂角,恁们去摘几个用吧。”

小河清澈见底,岸边的青石板平坦光滑。洗衣服的人挥起棒槌,将放到脏衣服里的皂角砸碎,洁白的泡沫从衣服缝隙流出来。这种泡沫极为丰富,去污力强。然后,将衣服按在青石板上,用力反复揉搓,再放进清清的河水里冲洗。用皂角洗过的衣服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衣服晒干后,那种淡淡的芬芳,久久不散。

皂角除了洗衣服,还可以洗澡、洗头发,既不伤头皮,又保护发质。

缺衣少食的年代,皂角也是我们小孩子喜欢的美食,选择快要成熟的皂角,砸出皂角籽,剥去外边的表皮,里边露出一层半透明的胶皮,嚼起来很筋道,有点像牛皮糖。

此外,村民还把皂角作为男婚女嫁的吉祥物,压进箱底、棉被,预示多子多福,吉祥如意。

村里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村东老李家有四个儿子,小儿子腊月娶进媳妇,开春分家,大儿媳妇过门早对家庭贡献大,执意多要十斤小麦,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小叔子妯娌当然都不答应。一气之下她往村西南的柳青河跑,意欲跳河自尽。跑到皂角树下,也不知是裹脚布子还是扎腿带子突然开了被她踩到,摔了个跟头,人还没爬起来,一个大皂角落下,不偏不斜砸在她头上,迷信的她认为这是老天不让她死,摸了摸头上的疙瘩,捡起大皂角,立即折返回了自己的家。

还有一个故事,说本村嫁到外村的一个姑娘,结婚八年一直没有怀孕,半夜三更虔诚地在皂角树下祷告了三次,居然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以上两个故事纯属巧合,但这棵皂角树在村里人的心目中,依然像神一样地存在着。它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承受了风霜雨雪,翘望了日出日落,沐浴了月圆月缺,领略了晨昏交替,见证着似水流年,咀嚼了红尘的温热冷暖,品味了人世间的离合悲欢。

皂角树下,是我儿时的乐园。

依稀记得曾唱过一支朴拙的儿歌:“皂角树生怪刺,刺鬼刺妖镇宅子;皂角树结皂角,洗头洗衣吹泡泡……”

而最生动、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则是候鸟跟随着季节的如期而至,春天四五月的早晨,布谷鸟隐伏在皂角树的树叶间,发出“咕咕、咕咕”粗犷单调的鸣叫;到了小麦成熟快要收割的六七月,四声杜鹃又隐栖在皂角树浓密的枝叶里,发出响亮的“快黄快熟、快黄快熟”的声音……

春夏秋季的白天,我与弟弟妹妹及邻居家的玩伴,在树下无忧无虑地或做游戏或追逐嬉戏,看朝阳晚霞给皂角树涂抹上淡淡的金色,看紫燕北飞大雁南归,我曾天真地用眼睛丈量那蓝蓝的、高高的天空究竟比我家的皂角树高多少。

夜晚,在皂角树下仰望着美丽的夜空,我曾多次数过闪烁不停的星星究竟有多少颗,很遗憾,总也数不清。挂在天穹的星星可能是看不起像我这样的小孩,它时明时暗,仿佛是眨巴着眼睛十分得意地嘲笑我们的懵懂无知。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我记事以来,大多数夜晚都是在皂角树下,大人做活、小孩玩耍。记忆中爹与本家叔叔或邻居在此乘凉,他们有的嘴含小烟袋,有的抽着用废报纸或是小孩子写过字的作业本卷起的旱烟,说着诸如天好久没有下雨,村北洼地里的庄稼旱得焦黄,南边的庄稼该疏苗了,或是李家的猪长得好肥,老王家的大儿媳妇照顾卧床不起的公公,真是个孝顺媳妇……口渴了端起脚下蓝花大瓷碗喝一口白开水,滋润了一下嗓子,然后用衣袖抹一下嘴角,继续大声地聊着天,烟袋锅明明灭灭,与枝叶间闪闪烁烁的星星、月亮交相辉映。此时,心灵手巧的娘借着明亮的月光,旁若无人又极其认真地飞针走线,或纳鞋底,或做鞋帮,或手摇着木制纺线车纺棉花,还不时地抬头瞅一眼在树下或院子内玩耍的孩子。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开始上小学,放学后、假期里,就在皂角树下背课文、做作业,或哄着弟弟妹妹玩耍,或帮着大人扒玉米、擦地瓜干。

有时,娘一边做手中的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这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就会停止打闹,光着小脚丫席地而坐,侧耳聆听娘讲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白娘子和许仙的传说。娘讲得最多的是北宋杨家将与辽国萧太后打仗的故事,爹爹每每听到,都会取出嘴里的喇叭筒纸烟笑着说:“哈哈,又说你们祖宗老杨家的故事了。”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知道,住在东平湖畔大古墩的姥姥家姓杨。

此时,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来,洒在身上就有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银色斑点……

聪明的妹妹突然发现小厨房门口的水缸里有了月亮,给小弟弟洗澡用的陶瓷盆里也有了月亮,我和弟弟觉得惊奇,天上的月亮怎么掉进了缸里、盆里?便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去争看,我们几个孩子争抢着说:“大的是我的,我的!”妹妹见大家与她争抢很不高兴,非常委屈地噘起了小嘴说:“俺先发现的,大月亮该归俺!”娘停下手中的活计赶忙道:“归你归你,归俺宝贝闺女。”一时间,欢声笑语便在皂角树下荡漾。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一个个温馨的画面就永远地储存在了脑海里,铭刻在了心间。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我依然会常常想起这棵皂角树,想起在皂角树下与爹娘依偎、与弟弟妹妹相伴、与同村发小玩耍的情景。不知多少次,我自言自语地说:不长大多好,不出远门多好,不离开爹娘多好,让皂角树下那段美好的时光定格多好。

往事已逾几十年,疼爱我的爹娘前几年已先后作古。我的年龄也已过花甲,然而不老的记忆、难忘的乡情,总是挥之不去,泪湿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