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转非”记事

2023年11月20日

曲京溪

记忆中的景象,距今已经多年。

那年,儿子从老家进城上小学三年级。一天老师统计学生的户口性质,“非农业户口的同学请举手。”老师话音刚落,不少同学噌噌噌地举起了手,儿子不明就里,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举了手。不料,老师对他说:“你放下手吧。”儿子感觉有些茫然,小小的脸蛋儿腾地上了一层酡红色。

放学回来,儿子情绪有些低落,问我:“什么是非农业户口?”

“就是在城市里有户口的人呀。”我回答。

“我有城市户口吗?”

我说没有。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城市户口呢?”

面对儿子的追问,我显得有些局促,以沉默掩饰,不敢正眼看儿子期待的目光。

儿子对非农业户口的憧憬与我当年何等相似。

20世纪60年代初我生于农村,属农业户口。对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区别,是从日常生活中渐渐感受到的。

彼时生活困难,我家的粮食年年不够吃。到了春季,母亲便去别人家借粮食,待生产队分了新粮食后再还人家。我家南邻居家就不一样了,他家天天炒菜,锅铲叮叮当当,猪肉葱花爆锅的香味四下弥漫,馋得我直流口水。我问母亲,为啥他家每天都滋滋啦啦炒菜,还有肉吃呢?母亲说:“人家家里有个在外面工作挣工资的公家人呗。”母亲讲的“公家人”,就是有非农业户口的人。

穿衣戴帽也有区别。我们这样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家,过年做套新罩衣,开春脱去棉袄后三季“一张皮”。奶奶头上的黑色帽子、身上的灰色褂子、青色的绑腿布总是落满灰尘。家里有在外上班的人,全家人的穿戴就不同,男人四季更换,新新鲜鲜;女人单棉接续,花花绿绿。每次看到他们穿的新鲜衣裳,我就觉得矮了半截儿。

住的差别也是明摆着的。老家的房子是土墙草屋,像极了一幅黑白照片;进院,猪拱天井满地坑,鸡飞锅台拉屎尿;屋内,烟火熏得四周墙壁像是涂了黑炭。只有到了年前,扫了屋,粉了墙,贴上年画,屋中才显出些许生机。有人在外上班的人家,草屋早已换成了瓦房,玻璃门窗,屋里亮亮堂堂;天井里不是栽花就是种植石榴、葡萄,叶绿花红,满院生机。

非农业户口更深层次的福利,我当时不能完全透彻了解,比如双职工家庭孩子一出生就是非农业户口,吃粮、上学、毕业分配工作、结婚分房等,都有公家管。他们家里有粮本,每月定量供应;有粮票、肉票、鱼票、煤票、鸡蛋票……不用为吃喝犯愁,不是我们能望其项背的。

长大后,知道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在恋爱婚姻上的差别尤为突出。一般情况下,女方是非农业户口的,也找同样非农业户口的,这叫门当户对。如果在自己的“户口圈”里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她)会在农业户口的人群里挑选各方面都拔尖儿的,勉强凑合结婚。户口的鸿沟,曾让多少有情人望而却步,又拆散了多少对爱到骨髓的青年男女。

成为非农业户口的人,成为我心中追求的目标。但“农转非”就像是鲤鱼跳龙门,其难度可想而知。

“接班”是条捷径。我上初中时,班里五位同学的父亲或母亲在外上班,属非农业户口,他们一毕业就接班去了。我家亲戚荣姐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她父亲退休。她接替父亲在我们邻近公社的供销社当了营业员。每天上班下班都要从我们村经过,晨曦中,晚霞里,那崭新的自行车,锃亮的辐条,似一道道金光,流淌在乡间的土路上。这光亮,晃得我们这些当农民的男同学眼花缭乱,隐隐心痛。

父母都不是“公家人”,“农转非”只能靠自己奋斗。

1978年6月,我从村办中学毕业。赶上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也是全国统一命题考试的头一年。大多数同学对高考望而却步,回家当了农民。而我们六个同学,对当农民的命运有所不甘,决定考一考试一试。看着我们的老师一个个高考落了榜,我心里也打怵,只报考了中专。心想,大学中专都一样,只要能变成非农业户口就行。

父母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复习没有参考资料,母亲知道三姨的小叔子是“老三届”高中生,他外出工作时,把书籍全部存放在三姨家。母亲就去了三姨家,把一箱一箱的书倒在地上,怀着美好的期望,从中寻找对我有用的复习书籍。母亲和三姨都没上过学,不识字,两个“睁眼瞎”怎样找到我需要的书呢?母亲听我说过,主要找物理和化学。三姨找到一本《物理学》递给我母亲,母亲看看封面就随手扔到一边,母亲以为物理是两个字,《物理学》是三个字,这本肯定不是。找啊找,母亲看到一本书封面有个“化”字,如获至宝,说:“这本是化学,‘化’字我认识,在生产队给庄稼施化肥的时候见过,错不了。”

复习应考时,正是麦收大忙季节,大人孩子、牛、马、驴、骡子,全部登场,忙得不可开交。在这样的情景下,生产队和父母给予我们最大的理解、宽容和期望,我们足不下田,指不沾草,吃着全家人不舍得吃的营养饭食,一心一意地复习。他们用最朴素的情怀,指望我们金榜题名。然而,结果我连个中专也没考上。眼瞅着“农转非”的愿望落了空,心里凉透了。母亲也惆怅不已。

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回生产队报了到。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干什么活儿都有股虎劲儿。推小车送粪脚下生风,钻玉米地施肥胳膊上一道道红印,铧锄地瓜垄除草两手齐用……看起来我是矛盾的,一边拼死力干活好像多热爱农村,一边盘算着赶快离开农村,不再受那农活的苦累。

世事就是这样奇怪,当你倾心追求时不一定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而不经意的事情,反而会得到好结果。我怎能想到,最终敲开“农转非”大门的,竟然是我的业余爱好。

1979年12月,我光荣入伍,而且当的是威武雄壮、令人羡慕的坦克驾驶员。

我上学时比较喜欢写作文,有一定的写作基础。入伍后,部队的两名报道员就在我们连队就餐,我跟他们熟悉了。他们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捎一本新闻业务刊物给我,让我学习新闻采写的知识和技能。不到两年,我就在省级报纸上发表稿件三篇,在部队有了一点小名气。

1984年11月23日,军区的《人民前线》报刊登了我一篇只有460来字的小稿子,引起了部队首长的关注。参谋长到处打听我的情况,把我调到机关工作,这篇稿子也就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进入机关后,我在训练处办公,主要负责帮内勤参谋值班,写写报道,打扫打扫卫生、取取报纸信件什么的。去了刚半个月,就在报纸上发表了《更新知识从新战士抓起》的新闻稿,参谋长在全处会议上给予了表扬,并要求参谋们主动给我提供报道线索。这年我在省级及以上报纸杂志发表稿件二十余篇,荣立三等功,年底转为了志愿兵,同时实现的,还有“农转非”的梦想。

我是家里第一个“农转非”的人,写信告诉母亲。母亲说,她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1993年,服役期满的我退役回到家乡,怀揣着介绍信到公安局落户,到面粉厂领粮证,到分配的工作单位上班,享受着非农业户口的福利。三年后,妻子的户口变成了地方城镇户口,全家只有儿子还属于农业户口。

那次儿子在学校遭窘后,给儿子办理“农转非”成为我经常涌上心头的一件事。我想,多数人辗转奋斗、吃苦耐劳所争取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倘若不是为了儿女,许多人就会失去奋斗进取的动力的。

把孩子的户口带出来,得有中级以上专业技术职称。那时我不具备这样的资格。经过权衡,我决定申报政工职称,抓紧业余时间复习考试。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获得了政工师任职资格,儿子也顺理成章地“农转非”。我们一家三口都有了非农业户口,成了“城市人”,这成了父母的骄傲和向人炫耀的资本,也成为村里人羡慕的对象。每次带着妻儿回老家,我心里都充溢着自豪感。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城乡的差别已经缩小,甚至出现倒置,养老、医疗等等公共服务,像太阳一样照进了乡村。如今走进村里,往日的沙土路变成了平平坦坦的水泥路,路边安装了路灯。进入村子,养老院盖得挺高档,村民活动广场宽敞明亮,各种健身器材一应俱全。遇见发小,到他们家里坐坐,瞧瞧新盖的房子,新买的冰箱、空调、空气净化器……城市人家里有的物品,他们全都有。孩子上学放学,校车上门接送,全没有城里接送孩子上下学的苦恼。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自在,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人差。在他们面前,我作为城里人的优越感,霎时被一阵风儿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那些生了锈的锄镰锨镢等农具,安静地挂在墙角,见证了过去的岁月。

青年离家花甲回的我,已经不被看作是村里人了。村里没有我的户口,没有我的土地,甚至连我的爹娘也已离世多年了。再想回村里种几亩地,朝望炊烟升起,暮看牛羊归栏,过过田园生活,已经是奢望了。

一次回家,在老屋住了一天,晚上躺在父母曾经睡过的土炕上,顿觉浑身舒坦,睡梦中自己变成了一株玉米,在家乡肥沃的土地上恣意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