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01日
李七修
我大哥是个农民,脾气倔,说话直,生活中不苟言笑。
母亲生前说大哥是“土驴不拔撅,拔撅跑满山”那种人。
我们全家1959年响应国家“城市人口疏散到农村”的号召,母亲带着七个孩子从天津回到老家——牟平县城关公社顺正里。当时,天津有关部门承诺,一年后全家可以从农村再返回天津。
1960年全国闹灾荒,返回天津的承诺成了泡影。春节的时候,父亲从天津回家,全家人高兴得很,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可以吃到久违的天津小食品,仿佛又回到了在天津生活的美好情景。
父亲心情特别愉悦,一是看到孩子们没有因闹灾荒面黄肌瘦不健康的样子,二是我大姐李玲修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录取,节后就去报到。
除夕之夜,第一锅饺子刚下锅,父亲对大哥说:“你去把村西李培成请来,让他带着胡琴来,你大姐唱几段吕剧,全家人一起热闹热闹。”李培成是村里拉坠琴的人。
站在锅台旁看下饺子的大哥却说了一句:“我不去。”
父亲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去。”
大哥说:“我等吃了饺子再去。”
父亲很扫兴:“你先去请人再吃饺子不行吗?包了这么多的饺子,保证有你吃的。”
大哥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锅里翻滚的饺子。
父亲提高了声音:“你这孩子倔脾气的毛病又上来了,今天非去不可!”大哥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父亲当时是天津市中建螺丝钉厂的厂长,教育孩子的方式和一般工人农民不一样,不会脏话粗话连篇、拳脚相加,教育孩子的独特方式是打手心。父亲从面板上拿过擀饺子皮的小擀杖,对大哥严厉地说:“把手伸出来。”
母亲跑过来给大哥说情:“孩子是饿的,吃了饺子再去不行吗?又不是农村唱戏能误了场。”
大哥的手心留下了三道红印。
没想到事情并没有了结。父亲看到大哥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大姐唱吕剧《拾玉镯》时,拿起一团棉花塞到大哥手中,不容置疑地说:“把两只耳朵塞上到厢屋去,站着听。”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每年过春节休假大姐都回家。晚饭后,我们兄弟姐妹都围在她身边,听她讲电影厂电影演员怎样对付红卫兵提出的问题,妙趣横生,令我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这时,大哥突然说了一句话,把全家人都惊呆了。大姐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宾修,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
大哥可能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低头小声说:“我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而已,哪敢到外面说。”
那天晚上,大姐给大哥单独上了两个小时的“政治课”。
大哥是“文革”前的初中生,他学习好脑子聪明,是村里第一个有了大货车驾驶证和电工证的人。用母亲的话说,你大哥是属螃蟹的——肉在里头。
初中毕业时,班里学习比他差的好多同学考上了原烟台水产学校(位于现虹口宾馆西侧),毕业后都捧起了金饭碗,大哥却以2分之差,回农村端起了泥饭碗。
当时,农村基本没有什么文化生活,除了县广播站一日三次定时广播外,听个收音机都是很奢侈的事儿。
大哥利用在初中学过的物理知识,花一元五角钱买几个电容和电阻,插起了矿石收音机。虽然只能收两个台,但村里老百姓除了能听样板戏外,还能听到文艺节目,都乐此不疲地找大哥帮忙。于是,我们家成了“半导体收音机”制造车间,因为半导体收音机大哥还差一点揍了我。
大哥给邻居插收音机,特别仔细,不允许别人碰着。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对他说:“大哥这个零件是干什么用的?你拿下来我看看。”
大哥看了看我,从来不会幽默的他,说了一句电影《小兵张嘎》中罗金宝的台词:“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说完,将半导体零件锁在抽屉里上山干活去了。我心里很不痛快,正在这时,炕上传来小鸡的叫声,那是大哥赶集刚买回来的。我掀开装小鸡的竹篓子,用手抓住一只小鸡的脖子,气哼哼地说:“我再让你叫,我再让你叫……”
傍晚我放学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母亲就喊住了我:“小七,你把你大哥买的小鸡给弄死了,他正在找你算账呢。”我听完撒腿就跑,生怕挨上大哥的巴掌。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回来送别母亲。按照当地习俗,我们轮流为母亲守孝三天。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牟平区一位知名企业家的夫人喜欢文学,是大姐的粉丝,非要请大姐吃饭聊聊文学。盛情难却,我和二哥二姐陪着大姐一同前往。
回来以后,发现大哥的脸拉得很长,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跟他说话爱答不理的。我们面面相觑,都蒙在鼓里。
后来父亲告诉我们,大哥对我们那天外出吃饭很生气,觉得在为母亲守孝这个特殊时期这样做,村里人会笑话的。因为是大姐让我们去的,他满肚子的气无处撒,都挂在脸上。
父母去世后,牟平老家顺正里只有大哥一家人。我住在莱山区,虽然与牟平只有15分钟的车程,但却很少回家。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我一定回去看望大哥和大嫂。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亲情更显珍贵。每次回去,我心里总有一些不悦,大哥从来不开口留我在家吃饭,哪怕是几句客气话都没有。特别是大年初一我回村里拜年,看到邻居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氛围,我非常渴望,可依旧听不到大哥留我吃饭的邀请。大年初一的中午,我都是被朋友和同学请去吃饭的。
我对大哥有了重新认识,是在二哥去世的时候。
二哥是在烟台的家中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从发病到被送到医院抢救,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大哥从牟平赶到医院时是半夜12点,二哥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
7月的天气闷热难熬,大哥站在抢救室床旁,看着二哥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块白手绢轻轻地擦着二哥脸上的水珠,一下一下地擦,很慢很仔细,像是二哥在睡梦中生怕把他惊醒,然后领着我们几个给二哥穿衣服。等一切结束时,大哥全身的衣服像是在水中捞起来似的。他突然朝着二哥大声地说:“大热天装什么家,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吗?”灯光下,大哥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流泪。
大哥一夜两天没有合眼,往返于芝罘和牟平之间,料理二哥的事。我们也都替他捏一把汗,毕竟他也是70多岁的人了。
看着大哥忙碌的身影,我想起了“长兄如父”那句话。关键时刻大哥有担当,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从那以后,我和大哥之间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了。有一次我回家,大哥主动留我吃饭,态度很坚决。这个邀请我盼望已久,两个小凉菜,一瓶普通白酒,我们兄弟俩喝得有滋有味。
大哥的酒量不如我,几盅酒下肚话多了起来:“老七呀,咱兄弟四个走了两个,就剩咱哥俩了,你要常回来陪着大哥喝两盅说说话,如今生活好了,好日子咱得好好过、慢慢地享受……”
大哥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笑容里我看到了人间美好的亲情、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