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五凤草

2024年04月02日

惟耕

久旱了的小山村,在清明节前夕,迎来了一场春雨。山野中的花草树木像喝足了奶水的孩子,依偎在大崮山的怀抱里,伸展着手脚,嘤嘤呓语。

天空放晴,娘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天气好了,该给去世的祖先上坟了。娘催促我和父亲上路。

姥爷的坟墓离村不远,在一个被村里人惯称为西北岭的小山坡上。父亲提着纸钱,我扛着铁锨,挎着装满供品的箢子,紧跟在父亲身后。踩着湿润的泥土,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和父亲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姥爷在我的脑海中,一直以来只是作为一个词汇存在。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姥爷,包括他的照片或是画像之类。我曾猜想他骑着战马,纵横驰骋,奋勇杀敌的样子。小时候,我也曾指着影视剧中那些军人让娘辨认:“娘,姥爷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娘总是摇头。问得多了,娘有时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谁知道呢?”那一刻,娘的眼睛里常噙着泪花。因为在娘的脑海里,也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姥爷的记忆。姥爷牺牲时,她才一岁多。

听娘说,她小时候曾听姥姥说过,姥爷很魁梧,在部队路过家乡的时候,他曾挎着枪、骑着马回过家。在娘的眼里,“人高马大”是唯一一个可以还原姥爷生前形象的词汇。

西北岭是泰沂山脉一座微小的、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小丘陵。它背倚大崮山,向东可仰望挂在东山腰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小村庄。西沟,是山脚下一处洼地,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茶园、葡萄园、菜园,养活了小山村几十户人家、百十口人。

每年春雨过后,岭坡上、山路边,生性泼辣的五凤草与各种植被一样,适时发芽、长叶、开花。一枝枝、一簇簇、一片片,倔强得像一股风,把大崮山前这片山水点缀得如诗似画。西沟里的葡萄藤上,也会鼓起一串串绿豆大小的新苞。

葡萄园内,一位衣衫褴褛的人,在认真地锄着地里的杂草。他姓公,人们都称他老公。老公一边干着农活,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四周。地堰上一团嫩黄的五凤草,多次从他的视线中闪过,此刻,他根本无心欣赏这迷人的风景。

那是在1938年的一天,日寇侵华的铁蹄肆意踏上了莒县这片祥和宁静的土地。县城沦陷后,机智勇敢的老公在上级组织的安排下,扮成乞丐,到莒北、莒东一带进行地下抗日活动。

白天,老公就在葡萄园或菜园里给别人打零工,夜晚以看护葡萄园为名,在葡萄园的茅草棚里秘密组织抗日活动。他的妻子则带着三个儿女,四处要饭为生。

一天,在去县城执行秘密任务时,遭遇日本鬼子的盘查。可能是他骨子里的那种军人气质,引起了敌人的怀疑。在搜身未得到任何证据后,敌人竟放出两条狼狗向他扑去……老公始终咬紧牙关,既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没有泄露半点儿对敌人有价值的信息。后来生命垂危的老公被人救回,从此受伤痛、水肿、痢疾等折磨的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山里的老中医穷其一生的技艺,也难以延续他的生命。妻子采来山岭上的五凤草,熬成汤汁,给他一勺勺喂下,捣成碎末,揞在伤口上,希望能出现奇迹。但是,任凭她采遍了满坡的五凤草,丈夫的生命还是被无情地夺走了。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以一卷竹箔裹了他的尸体,简单地埋葬在了他战斗过的地方。

西北岭的草木丛中,从此多了一座不起眼的没有墓碑的坟茔。

老公,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牺牲的时间大约是1941年,我是根据我娘对姥爷、姥姥的只言片语中推算出来的。我娘说,姥爷属鸡,姥姥属蛇,姥爷比姥姥大八岁。姥爷去世那年我大舅八岁,我大姨五岁,我娘一岁半。那年,姥爷也不过三十岁出头。

为了保护组织和家人的安全,姥姥按照姥爷的遗愿,趁着夜色,悄悄地把姥爷秘密藏在西沟菜园里的军装、军功章和证件挖出来,一把火全烧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姥爷的这些遗物,一旦被敌人发现,后果可想而知。至于姥爷的死因,也被姥姥和村里的知情人说成是被狼狗吓死的。

对于姥爷的死,我还是用了“牺牲”这个词语。牺牲就是为坚持信仰而死,是神圣而光荣的。虽然我不知道姥爷生前还有过哪些壮举,但在我的心目中,姥爷的一生是庄严神圣和绚烂辉煌的。

此后,姥姥领着三个儿女,踏上了以讨饭为生的艰难历程。

为了让孩子活下来,姥姥强忍悲痛把大女儿送给条件稍好的人家收养。其实在那一刻,姥姥说,她一度打算带着儿女回到老家,但又放心不下忠骨埋于异乡的丈夫,遂决定让稍微懂事的大女儿留在那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女儿也能为他的坟茔添一锨新土,为他逝去的英魂烧一些纸钱。

遗憾的是,直到姥姥去世,她的大女儿——我大姨,也没有理解母亲当时的良苦用心。

听娘说,姥爷牺牲后,在姥姥带着孩子讨饭的日子里,曾有几位穿着军装的人来寻找过姥爷。他们听说姥爷去世的消息后,又苦于一时无法找到姥姥,就在姥爷的坟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关于这些,也是在娘嫁给我父亲后,听村里老人说的。

自此,关于姥爷的身世和故事,永远地尘封在西北岭上那一堆稍稍隆起的黄土里,悄无声息。

姥姥带着一对儿女,辗转回到她的老家。后来,姥姥改嫁到了莒县招贤镇东河圈村,还担任过村委会主任。在新组成的家庭里,生下我二舅、三舅和四舅。

上世纪50年代末,在姥爷牺牲近二十年后,我大舅领着刚刚成年的妹妹,跋山涉水来到我姥爷的坟前。望着父亲孤零零的坟茔,他思忖片刻,轻声对妹妹说:“你留在这里吧。”

没有更多的语言,只有山风吹过,温暖而轻柔;只有河水流过,清凉而晶莹。一棵棵初开的五凤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清新迷人的光芒,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在媒人的撮合下,妹妹嫁人了,她就是我娘。

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每年清明节,我都会跟随父亲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逐一去祭拜我的祖先。

记忆中,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姥爷。时隔三十多年,又逢清明节,我回到故乡,父亲带我先祭拜的还是姥爷。父亲说,从1959年2月同我娘结婚,六十多年了,这个顺序雷打不动,一直未变。

姥爷的坟茔已不再是那个小小的土堆,比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丰盈了许多。我挑一些稍细些的泥土,薄薄地撒在姥爷的坟上。父亲已经摆好了供品,然后倒满一盅白酒,两手端着举过头顶。

父亲恭敬地将酒洒在坟前,再倒上一盅,说道:“父亲,前些日子严明两口子带着儿女来看您,现在俩孩子学习都很好,您放心吧。”

严明是我大舅的儿子。大舅年轻时闯过东北,在东北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有了严明。大舅后来投奔同母异父在陕西当兵的弟弟,多年前在陕西病逝。

“您也看到了,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只要我还活着,年年都会来看您!”

祭拜完,父亲起身,扭过头来对我说道:“前几年,我从集上买了五棵片松(老家对柏树的叫法)栽在你姥爷坟前。可惜啊,地太薄了,天气又旱,只活了这一棵。”父亲指着东南角那棵茂盛的柏树说,“有这一棵就很好,从远处看就像给你姥爷竖起的墓碑。”

“当年啊,这片岭上到处都是五凤草,一到清明节就开花,像猫儿眼,又像一片片黄菊花。后来这里被开垦成了口粮地,栽过苹果树,五凤草就一年比一年少了。”父亲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五凤草,学名泽漆,大戟科大戟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于山沟、荒野和山坡,喜温暖湿润气候,耐贫瘠。《本草纲目》中记载,五凤草“止疮疾,消痰退热”。味辛、苦,性凉,有逐水消肿、散结、杀虫的功能,用于治疗水肿、肝硬化腹水和细菌性痢疾等。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大崮山脚下的岭坡上、山路边、姥爷的坟前,到处都是自然生长的五凤草,在春日里开花,在夏天里结籽。所以,春夏时节,它时常被山里人采回家,晒干,挂在草屋的房梁或山墙上,以备不时之需。

因其新鲜茎叶不能生食,我们小孩子不懂,担心我们接触其汁液伤害皮肤,娘总会吓唬我们:“隔远点儿,那是猫儿眼,小心咬着你们!”以至于好多年,我都对它敬而远之。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向四下里张望,真的发现了一株五凤草,在柏树不远处狭窄的石缝里,向着阳光顽强地伸出茎叶,悄然绽放。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我忽然忆起小时候在荧屏前问娘的那些问题。电影、电视里那无数英勇无畏的战士,那些默默无闻的地下工作者,何尝不是姥爷的形象呢?

转过身,在父亲刚刚跪过的地方,我默默地跪下身来。此刻,那株随风摇曳的五凤草,更像是一束花,一束盛开在春天里的生命之花、幸福之花!

我的姥爷,真名公丕春,山东省沂水县马站乡北杏山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