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耕

清晨，太阳尚流连于滔滔海面之上，那些上班的、下田的人们，就像活跃在枝叶间的柳莺一样，陆续忙碌起来。我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的。每天拂晓，鸟的叫声恰如定好时间的闹钟，有时从窗下的园子里传来，有时来自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林。

一条小巷，从树林附近的小镇上一路弯弯曲曲，宛如一条欢唱的溪流淌过我的门前，又曲曲弯弯伸向那片生长着水稻、玉米和大豆的土地。小巷时窄时宽，狭窄处仅能容一辆轿车通过，宽阔处则像一个小小的街市，我姑且称其为街巷吧。

我每天都往返于这条街巷中，从日出到日落，从租住的房屋到劳作的土地。跨过冬春两个季节，我大都在街巷的尽头，在那片散发着土腥味和青草味的土地上逗留。

还没耕种的土地，就像我荒芜了多年的梦想，长满了各种杂草，也开出了些许小花。当我站在田埂上，向这些即将化为泥土的绿叶与花瓣挥手作别时，太阳才从地平线上撑开满天的彩霞。

拖拉机的轰鸣声引来了馋嘴的白鹭，青草的茎叶和零落的花瓣深陷进浆状的泥土里。我在等待着泥土里的水分一部分渗入地下，一部分蒸发到天空中变成云朵。初冬的阳光依然炽烈，土壤很快就会被烘烤得湿润酥软，一条条凸起的垄背便是一张张舒适的温床。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我把一粒粒玉米种子埋进温床的土穴里。不出五六日，金色的种子就会突破泥土的表层，萌生出一个个嫩绿的生命。禾苗在一天天长高，起初还成行成垄，到了大喇叭口期，已经能够遮盖住所有裸露的泥土，也渐渐阻挡住了从小巷吹来的凉爽的风。

我每日劳作其间，湿透的衣裤和大褂厚重得宛如古代武士的铠甲。

每天，我都会路过那家快餐店，它是这条街巷里唯一一家可以提供熟食热汤的小店。店的旁边有一片管理精细的槟榔园，盛开的槟榔花每时每刻都向巷子深处输送着浓郁的馨香。

说它是店，其实更像是一个街面上固定的小摊。以几根钢管作为立柱，支撑起一片铆焊在一起的铁皮作为屋顶，三面通透，靠近路边的一侧，用悬挂的竹帘遮挡灰尘和正午的阳光。

在我头戴草帽、脚穿黄胶鞋、身着被汗水浸湿的大褂给那些高过人头的玉米人工套袋、授粉期间，有一次中午，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抖落一身的花粉和尘土，就和同事直接来到小店。

店里整齐地摆放着四五张圆桌，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主人正在招呼着就餐的客人。我们各自点了一份猪脚饭，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惊讶地“哇”了一声。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大碗冒尖的米饭和一份就要溢出碗沿的肉汤。因为出了这条街巷，同样的价格是绝对吃不到如此分量的。

连续几个中午，我们都来店里用餐。有一次，我们点了炒面，女主人却说：“我给你们做炒粉吧，做炒面的面块大小是定数的，你们一份肯定吃不饱。炒粉我可以给你们多放一些，都是同样的价钱。”不用说，待香喷喷的炒粉上桌，多得堆成“小山”。

在与她逐渐熟识之后，她对我说：“一看你们就是干体力活的，天气又热，吃少了怎么有力气干啊！”

其实，如果仅仅是给我们的饭菜加量，也许是为了给这偏于一隅的小店，增加一些回头客而已。但令我们更为感动的是，每次吃完饭离开时，她都会把我们的大容量太空杯装满烧开的水，而且还会把自家地里产的甘蔗或者店里的小点心，给我们装上一份，让我们带着下田。

我们租住的房屋，大致位于小巷中间的位置。一株高大的小叶榄仁树，像一把巨大的伞，将小院遮住了一大半。空闲时间，我习惯坐在树下，仰望茂密的枝叶向四周呈辐射状伸展的姿态。蒙蒙细雨时，它为我们接住了雨滴的湿凉；炎炎烈日下，它为我们挡住了阳光的酷热。

在与老房东的一次闲聊中，我知道了小叶榄仁树还有一个更加动听的名字——雨伞树。后来，我喜欢上了这棵树，不仅是因为它枝叶的秀美，还缘于我对栽下这棵树的老房东由衷的敬意。

海南的冬天，对我们这些天天与泥土、与泥土里长出的农作物打交道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如同火热的夏日。每每从田间回来，身上的工作服都散发着浓浓的怪味，所以我们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浆洗换下来的衣服。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商量是否需要买一台洗衣机。

也许是我们的谈话无意间被老房东听到了，也许是我们的辛苦被善良的老房东看在眼里。当然了，我更相信后者。因为在这之后的一个傍晚，当我们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住处时，在洗手间外面靠窗的过道上，一台崭新的全自动洗衣机赫然入目。

从此，我们每天做工回来，将沾满泥土和散发着汗臭味的衣物往洗衣机里一扔，然后坐在雨伞树下，从层层叠叠的叶子之间找寻零散的星光，从小巷深处传来的犬吠声中辨别哪只是大黄、哪只是小黑，一身的疲惫也似乎被洗涤得荡然无存。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我最初播在泥土里的种子，在历经四个月的阳光和椰风的滋润下，已经结出了无数头黄澄澄的玉米果穗。它们中的佼佼者要回到北方，在故乡的泥土地里，完成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在我离开岛屿之前，我没有打听这条街巷的名字。

但我要记住小巷中每一张善良的面孔，记住那一声声似懂非懂、柔婉如鸟鸣的海南话，还有除夕日一块块热乎乎、甜蜜蜜的糖糕馍……

在下一个初冬来临时，我还会带着更多希望的种子，带着诸多美好的记忆，回到这片充满温情的土地上。

一

三

二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