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和一份履历表的故事

2024年05月30日

刘洪欣

我的父亲刘常青先前保留下一封家书,家书是我的爷爷刘凤仙写给他的母亲——我的太奶奶的。

“叩禀

母亲大人安好,身体康泰万福金安。儿与孙在烟平顺勿用惦念。金钟弟来烟代(带)之棉被衣服收妥矣,特报润田柜中,铺垫如数兑出。

掌柜本月初旬归家,润田在同合里铄局浮住,前信已经报过。

自己有意做一小买卖。财东俱妥,房子难找,人亦难用。向后若有准章程必另有信禀明。再前拍之项,家中可买几斗苞米。否即来信便知。

别言不禀,捎信即捎烟台北马路商会东首双合成便知。

辛酉年七月十二日,男凤仙叩”

写信的日期是1921年8月15日,距今一百多年了。

信末落款“凤仙”即是我的爷爷刘凤仙,信内提到的“润田”是我的伯父刘润田。我家原籍黄县泉水疃打绳徐家村,爷爷是中医,在黄县开有药铺子,为人治病抓药是主要收入,还兼职会计。

伯父刘润田,生于1902年。他16岁来到烟台同合里铁匠铺学徒。到爷爷写信时的“辛酉年”即1921年已经学徒三年,按规定该出师踏入社会,自谋生路了。爷爷信中说“自己有意做一小买卖,财东俱妥,房子难用,人亦难用”,就是说伯父确定出徒后准备自己在烟台自立门头做一个小买卖。

奇怪的是,伯父没有开铁匠铺,而是开了一家“砚农画舍”,地点在市府街小斜街仁一堂内。

伯父是铁匠铺走出来的一位画家。他闲暇时间喜欢涂鸦画画来消磨时间,画得相当不错。铁匠铺老板非常赏识伯父的绘画才能,把伯父介绍给他的一个北京画家朋友为徒。老板也是个文化人、有心人,他的善举改变了伯父的命运!

再来看看父亲刘常青1956年1月填写的一份履历表。

1956年“公私合营”运动中,父亲以私营业主的身份幸运地进入烟台劳动报社。报社组织部门按规定建立档案,新进入报社印刷厂的父亲,用他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填写了这份履历——这显然是自己留底的草稿。原文如下:

原名:刘润生。现名:刘常青。

出生:1921年11月5日。

原籍:山东黄县泉水疃打绳徐家村。

文化:小学四年。

历史情况:刘常青,年36岁。1929年上学,1934年13岁下学后来烟,在市府大街小斜街兄处学习画图三年。1937年在大马路平安里李凯南处学照相制版二年。1939年,在南山路德仁里10号“义丰商行”学习画绣花样子四年。1943年在北山下鲁东日报社(敌伪时期)学习照相制版三年。1946年,在璋玉路“砚农印刷社”一年半。1948年在大马路开设“景青印刷制版厂”。1956年1月合作化时并于国营报社印刷厂。

这份履历表距今68年。

我父亲生于1921年,他8岁上学,13岁辍学,来烟台投奔哥哥刘润田的“砚农画舍”学习画图三年。原因是我的爷爷于1934年突发心脏病去世,这时家里还有老奶奶、奶奶、四个姑姑和我父亲需要生活,家庭的顶梁柱倒下,无奈让13岁的男孩子中断学业,踏上社会谋生。那时女儿家不能工作赚钱养家,只能让未成年的儿子闯世界。

烟台小斜街北连市府街,南接著名商业文化街“小午台”,伯父的“砚农画舍”落址于此,实在没有比这儿再好的商业地段了。

1937年,学徒三年的父亲出徒了,一个好机遇向父亲招手,这就是履历表中写的:1937年,在大马路平安里李凯南处学照相制版二年。

烟台名医李伯南大夫的弟弟李凯南毕业于烟台益文商科学校,留学于加拿大工科大学,在上海工作一段时间后回到烟台。1937年6月3日,烟台的《东海日报》上刊登广告,宣布“凯南科学影印社”筹备成立,正在招兵买马,开创实业。

父亲刘润生成功应聘进入凯南科学影印社学徒,得益于跟哥哥学了三年画图的积累,画图是印刷业必备的基础技能。

父亲当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文化水平不够,物理化学根本没有接触过。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没有别的选择,唯有跟凯南师傅从零开始学起。凯南师傅提供了一本翻译过来的《化学照相制版工业大全》专业书籍,父亲工余手抄了下来。现在保存的这本手抄本,用秀丽的小楷字体,把书中的所有文字、精美的插图、不一定认识的外文,全部一笔一划工整如数抄录。我惊叹父亲谋生的决心、学技态度的严谨、一丝不苟的恒心!

凯南工作间的置物架子上,有几百个化学溶液瓶子,盛着多种多样的化学溶液。父亲有点蒙,别说怎样使用,光搞懂名称,短时间都做不到。他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凯南师傅,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废寝忘食地强记强学,记住了全部化学溶液的名称和作用,操作也日渐长进。他的画图设计也派上了用场。

“凯南科学影印社”的营业范围广泛,包括彩色铜版、锌版、网线版、无网铜版,代表着当时烟台印刷行业最先进的化学工艺技术。父亲迈出了一大步,新技术在手,为生活立世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筹码!

1938年2月,风云突变,日本人占领烟台。亡国奴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烟台人。1939年“凯南科学影印社”老板李凯南不甘心当亡国奴,宣布关门停业,全家迁往上海。父亲那年18岁,失业了。

再来看看第二封信。

信封:

黄县城东门里东聚合宝号新转打绳徐家 刘润生先生启

烟台南山路德仁里十号

义丰商行箴。

信的内容:

“迳启者,两个月前战事爆发,当时因变起仓促,时局混沌,本柜进退方策,一时无从规定,且年节在尓,故当时令诸位暂住家三个月,并声明待时局略定,然后斟酌办法。今者战局日益明朗,大势已定,绣花事业不能继续。故数月来之用度已赖借债维持。存货无从变得现款。故本柜对同仁已决定解散。办法如下:自一月一日起,每人给与薪给饭费各二十个月。前六个月扣除各位长支数目外,一律领取现款。后六个月之薪膳完全收于各人之名账上,为本柜额外之给予,暂不支付。缘本柜存货无销,故需暂存。直待货物流动之时,方可支付。照上列办法。请诸位将现款取去,柜中不再料理账目。将来本柜复业之日,必另涵各位也。

此致 刘润生先生鉴。

义丰商行

卅一年二月二十日”

义丰商行老板李容南这封信写于1942年2月20日,愤懑、无奈、失落的情绪充斥信里。

1941年12月7日,日本人悍然偷袭珍珠港,对美国的航母、飞机、潜艇和守军进行了毁灭性打击,史称“珍珠港事件”。珍珠港和万里之遥的烟台没有半毛钱关系,“义丰商行”咋会倒闭?

原来日本人把大批主力部队从中国调往太平洋,日本在中国的兵力空虚了。为避免中国军队乘机反击,日本于是做出了战略调整,封锁中国全部海口,一切进出口业务全部停止,妄图扼杀中国经济,换取日本的全球利益。大批中国民族进出口企业因此倒闭,靠出口花边、发网、绣花为主要业务的“义丰商行”首当其冲,应声倒下。

我父亲曾给我们讲过,封海前,“义丰商行”有一船货发往英国,封海后,货物如泥牛入海无信息。“义丰商行”资金链断裂,遣散员工,父亲又一次“下岗”了。

这封老板1942年2月20日寄给我父亲的信,里面提到商行倒闭的善后处理,还是挺有人性的。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英国人及时联系上了“义丰商行”老板,把几年前的货款连利息全部结算清楚了。父亲挺感叹对方做生意的诚信。

常听一句话:弱国无外交。其实岂止无外交!弱国无主权、无发展、无经济、无民生。亡国奴的屈辱真是欲哭无泪呀!

日本入侵前,烟台民族工业日渐兴隆发展。沦为亡国奴后,民族企业遭到毁灭性打击,纷纷关门倒闭。我父亲不幸两次“中枪”!

抗战胜利后,“义丰商行”并没有复工,我父亲重新回到哥哥的“砚农画舍”工作,过了一段相当艰苦的岁月。

1948年10月,烟台二次解放。

父亲在履历表上写道:1948年在大马路开设“景清印刷制版厂”。

烟台二次解放后,天下从此太平。父亲抓住这有利的创业时机,在大马路67号开设了“景清印刷制版厂”。拥有先进工业技术的优势和和平安定的社会环境,父亲的小工厂经营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5年后的1953年,父亲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他在南山路买了7间房子,全家自此有了安身之地。

履历表的最后,父亲陈述:1956年1月合作化时并入国营报社印刷厂。

始于1954年的公私合营,父亲的“景清印刷制版厂”被合营到不对口的染织厂,且待遇低,父母心情不佳,都觉前途未卜。

关键时刻,《烟台劳动报》制版车间的大师傅意外病了,大批新闻报道的照片、图片、通栏标题卡壳,上不了版面,报社领导十万火急地向社会急寻制版师傅。

当时报社印刷厂在东升街东端,大马路紧挨着东升街。大马路上有两家印刷厂,西边是我伯父刘润田的“砚农印刷社”,东边是我父亲的“景清印刷制版厂”。报社的人员首先找到伯父,伯父推荐了弟弟的“景清印刷制版厂”。工作人员急忙找到父亲刘常青去救急。结果父亲一上去就顶班干活,漂亮地完成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