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昨

我的矿工岁月

2024年06月04日

刘春章

当听到滨海煤矿封井的消息时,我难过得几夜都没有睡好。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十年,那里是我与工友们同甘共苦、奉献青春年华的地方。昔日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1975年6月,我高中毕业后,随着社会招工,来到地方煤矿——滨海煤矿,当了一名亦工亦农的矿工。报到的那天,父亲用自行车把我送到矿上。滨海煤矿位于龙口市(原黄县)西北部,临近渤海边,到了那里一看,矿区十分荒凉简陋。大门是用红砖砌成的两个垛子,连水泥都没有抹,大铁门是用钢筋稀稀拉拉焊接而成的。进了大门,地面全是泥土和荒沙,零星点缀着几棵野草。前后两排十几间平房,清一色的泥灰墙。进到屋里一看,空荡荡的,既没有床铺,又没有桌椅和衣橱。地上铺着麦秸草,上面铺着高粱秸编成的草席,四边和中间用水泥预制件纵横隔开,这就是我们的宿舍。

煤矿岗位分为井下工人和地面工人,其中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当属采煤、掘进工人。我当时被分配到掘进二队一班当了一名掘进工人。

下矿的第一天,我的心里像揣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对于我这个只见过煤、没见过矿的人来说,既感到新奇、神秘,又感到恐惧不安。滨海煤矿都是竖井开采,虽然规模不大,但主井深达九十多米,风井深七十多米。从井口往下看,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我们穿上蓝色工作服,戴上黑色安全帽,头上别着一盏矿灯,脚踏长筒黑色胶靴,跟着班长乘罐笼下矿了。罐笼在运行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震耳欲聋。从井壁上哗哗流下来的水,像雨帘在我们的头顶穿过。我们屏住呼吸,十分紧张害怕。罐笼经过十几分钟的运行,到达了井底。

井底的大巷比较宽敞明亮,横断面呈拱形发楦结构,宽三米多,高两米多,巷壁上挂着一溜像葫芦似的防爆照明灯。大巷的中间铺有铁轨,供煤车往返运输。拐过大巷,路越来越窄,灯光也越来越暗,巷道分岔也越来越多。如果不是班长在前面带路,我们就像走迷宫,根本找不到方向。接近作业面时,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着矿灯微弱的灯光,深一步浅一步地摸索着前行。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掌子面(迎头)。掌子面宽2米,高1.8米,没有任何支护掩体,光秃秃的,裸露着黑压压的煤层,看上去犬牙交错,悬在半空。见此情景,我的心怦怦跳,手上捏了一把汗,心中暗想:煤块会不会掉下来砸到我?

我们的班长姓赵,1.8米的个头,膀大腰粗,脸很长(绰号:老驴脸),说话瓮声瓮气的。他当过兵,能吃苦,作风严谨,原则性强。从表面上看,他很厉害、很严肃,实际上他是一个心直口快、朴实厚道的人。我们作业班共三个班,每班8个人,24小时轮流作业。班长介绍说:“这是新分来的小刘同志,看他细皮嫩肉的,就先让他负责攉煤推罐吧,等以后熟悉了,再安排重一点的活,你们也要多帮帮他!”

工友们纷纷向我伸出热情的双手,表示了对我的欢迎和接受。井下的第一天就在这样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

掘进是井下作业的开路先锋,也就是在煤层深处打通道,第一道工序就是打眼放炮。打眼用小型电钻,约有20公斤重,电钻杆约有2米长。电钻一开,立即发出“突突、嘟嘟”的声音,像机枪扫射似的,煤尘四处飞扬。随着电钻电机的快速旋转,螺旋式的钻杆也慢慢地向煤层推进。几个炮眼打完后,打炮眼的人满脸煤灰,手也震麻了,肩膀也磨破了,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

接着就是装药。这可是一项细心的活。炸药像蜡烛一样粗、一样圆,装的时候,炮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腊木棍,先是小心翼翼地把一管管炸药放进炮眼里,再用木棍轻轻压实。炸药装好后,在炮眼外口堵上黄泥,用木棍捣实封严。

随后进入放炮炸煤的环节。放炮员把导火索连到起爆器上,我们都躲到几十米外的地方躲炮。随着放炮员手指的扭动,“轰、轰”几声炮响,煤如黑色瀑布般喷涌而出,堆满了掌子面。炮声刚过,只听班长一声令下: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冲了上去。其他工友也脱掉了上衣,紧随其后。掌子面浓烟滚滚,黄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空间,连矿灯都照不透。炮烟又苦又辣又涩,熏得两眼流泪,嗓子刺痛,不停地咳嗽。从掌子面由里向外,我们排成一字形,撑开上衣当扇子,一起向外扇动,加快空气流通。当炮烟还未完全散尽,我们就开始了繁重的工作。堆成了小山似的煤,我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运出去。攉煤用的是像小簸箕一样大的铁锨,工友们甩开膀子,唰唰唰几十下,就把一吨多重的矿车装满了。我也学着工友们的样子开始攉煤。谁知,看花容易绣花难,铁锨到了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了。装满了,太重我提不动;装少了,又怕别人笑话。我既急又累,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班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走过来手把手地教我,并和蔼地说:“小刘同志,不要太着急,慢慢来,你是个新兵蛋子,一切从头学起吧!”

好不容易熬到交接班,回到宿舍,拿起镜子一照,把我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我,浑身上下,除了两只眼睛和牙齿是白的,其余的地方都像炭一样黑,成了真正的煤黑子了。放下镜子,我的心情非常沮丧,马马虎虎吃了点饭,洗完澡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说一起入矿的45名工友,有3人受不了这种苦险累的工作,下班后背起行李卷辞职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但转念一想:班长、工友们对我那么关爱,如果我不干了,能对得起他们吗?我咬了咬牙,暗下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煤矿!

思想想通了,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早上班,晚下班,重活累活险活抢在前,干在前。不会就学,不懂就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学会了打眼、放炮、撂渣、铺道、支护背顶等活计,很快进入了角色。班长看我进步很快,也时常表扬我、鼓励我,夸我是个有出息的好后生。

当时,煤炭是工业生产的第一能源,更是工业生产的粮食和血液。为了多挖煤、挖好煤,煤矿开足马力,人不下马,马不歇鞍。24小时连轴转,三天一高产,五天一会战,三天两头还要来个动员大会、誓师大会、决战大会。班长看我表现不错,文笔又好,就让我代表全班在全矿誓师大会上发言。我鼓足了勇气,第一次站到全矿大会的主席台上发言。我清楚地记得我发言的题目是“宁流十斤汗,多挖十吨炭”,我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着我的激情与决心。我的发言得到了全矿干部职工热烈的鼓掌和喝彩,一时间,我成了矿上的小名人。

从那之后,我的干劲更足了,连续一个多月不休班。24小时连轴转,吃在井下,睡在井下。掘进速度不断加快,生产记录不断刷新。全矿出现了你追我赶,创优争先的火热局面。我们班更是一马当先,当仁不让,煤炭产量班班创纪录,掘进进度日日攀新高,月月上台阶。掌子面温度高达30℃以上,干活时只穿一条短裤,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渴了就咕咚咕咚喝上几口水,饿了就吃几口饭,有时干着干着就睡着了,不到一个月我的体重就掉了七八斤。

转眼间到了1976年10月。我们的开采由一层煤转向了二层煤。二层煤的顶底板是由软泥岩构成,开采起来十分困难。特别是支护成本十分昂贵,几乎是一层开采的两倍以上。我们称为泥巴层里掏炭。支护好的巷道,还没等到回采煤,就开始变形弯曲,最严重时,巷道由原来2米高的空间,被压缩成七八十厘米高。人员进出只能匍匐爬行。工友们都戴上护膝,穿上厚衣服,在巷道里爬进爬出。时间久了,两个膝盖都磨破流血,钻心地疼,甚至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空间压缩了,空气流通更加不畅,温度升高,有时高达37℃-38℃。工友们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掏炭,一干就是八九个小时,但是大家没有一个叫苦喊累。这就是我们矿工生活的真实写照。

可能有人会说,那时矿工的工资是不是很高啊?如果你这样认为就大错特错了。1975年,井下采煤工、掘进工的工资最高,每月基本工资是35元,外加每天的下井补贴0.5元。一个月下来,最多可以拿到40多元。但那时人们却充满了干劲,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祖国建设需要,一声令下,我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

大约两个多月后,我接到一纸调令:调我到技术科当测绘工。当时我的办公桌安排在师父的对面。师父皮肤黑黑的,脸的左侧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肉疙瘩,两只微蓝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表情不冷不热,嘴上叼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测绘工作是矿山的领航手,也是矿山的眼睛。没有测绘提供可靠准确的数据,搞勘察设计就是聋人、盲人!”他停了停,呷了一口茶,继续对我说,“学测绘的基础是数学和绘图。要做一名合格的测绘员,必须勤奋、专心、认真、细致……”我默默地听着,频频地点头。然后,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工程测绘学》递给我,说道:“先看看这本书,初步了解一下,没有三年五载的,恐怕不行。”

听了师父的话,那一夜,我失眠了。

实在睡不着,我就披衣下床,挑灯夜读。我轻轻地翻开了《工程测绘学》,一字字、一句句、一页页、一章章开始苦读,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用笔记下来。这本厚达536页的教科书,是山东矿院测绘专业学习的教材。这对于我这个高中生来说,就像读天书。

在困难面前,我没有气馁,更没有退缩。我坚持自学补短板,由于基础薄弱,特别是数学,我就重新复习初、高中学过的三角函数知识、几何代数知识。同时虚心求教,遇到不懂的疑难问题,不管是实际操作、数据计算还是图纸绘制,我就一遍遍地向师父请教……

1995年3月,为了打通东西两个采区的联系通道,缩短运输距离,矿部决定在东西采区打一条贯通的运输大巷,工程全长869米。贯通的成败关键在测绘技术的准确性,差之分毫,谬之千里,这对我们测绘工作是一次重大严峻的考验。

任务下达后,我与师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连续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牙也肿了。为了确保成功,我与师父反复核对技术数据,设想了几套方案。我俩分工合作,每人负责一个迎头,靠在现场指导监督施工,每天要下井少则三四次,多则五六次。

在贯通工程相距不到5米的时候,为了确保安全,采用铁镐、钢钎向前推进。工友们挥镐抡钎,汗流如雨。我跟在后面,用测量尖锤,敲打煤壁,再把耳朵贴近煤壁,希望能听到对面也传来同样的声音。几个作业班下来,仍然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

“难道打偏了?”我的心怦怦乱跳,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我有点沉不住气了,绕道跑到师父那头,问他会不会出现问题。师父非常自信地说:“不会,要相信科学。”

大约在上午10时,对面突然传来“咚咚”的声音!我高兴地一个高蹦起来,拿起锤子使劲地敲击煤壁,对面也急急地回了几声。“马上就要贯通了,你们听!”我兴奋地大喊。这时我们隐约听到了对面的说话声。工友们也高兴地手舞足蹈,更加奋力地向前掘进。“哗啦,哗啦”!随着一阵声响,煤壁被穿透了一个洞口,灯光也随之射了进来!“打通了,打通了!”刹那间,工友们欢呼着、跳跃着,双方握手、拥抱,如同打了一场大胜仗。我也跑过去紧紧地与师父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热泪盈眶!

大巷贯通圆满成功,矿部举行了庆祝大会,我与师父被评为技术标兵。在庆功大会上,我俩披红戴花,书记、矿长亲自颁奖。我捧着鲜红的奖品,激动地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