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9日
孙为刚
在当代作家中,石英是一位颇具特色的名家。他创作甚丰,且题材广泛,至今已出版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等各门类作品70余部,1500万字。更难能可贵的是,如今九秩之年的石英,仍笔耕不辍,佳作迭出,被誉为“文学常青树”。
在石英已经出版的70余部著作中,有多少部散文作品,我没有做过统计,但在诸多文学体裁中,散文无疑是石英最为擅长且成就斐然的领域之一。1979年,他创办和主编国内第一家散文刊物——《散文》月刊,先后担任过《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等职,为繁荣散文创作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今年3月,一部散发着墨香的新书——《窗外那片树林——石英情感散文选萃》(作家出版社)又呈现在读者面前。翻阅这部精选了52篇情感散文佳作的新著,一股浓烈的真情实感扑面而来。
切切乡情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唐代诗人张九龄在《西江夜行》中的这句诗道出了多少游子的思乡之情。作为一位十几岁就离开家乡投身革命的“红小鬼”,石英的“切切故乡情”在这部情感散文选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开卷第一篇的《乡情三味》,就将我们带进了浓浓的乡情之中。《乡情三味》写了“幻觉与幻听”“另一种思念”“仍然渴望春雨”三个片段,每一种味道都让我感慨良多。
“不论我离故乡多远多近,也不论故乡对我是亲是疏,都不必过于计较。因为,有一个事实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故乡是我的出生地。”文中写道,每次在填写履历表,填写出生地时,我都会想到,自己是顶着高粱花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每当写下这几个字儿时,那手劲就像当年在田里扶犁。也许是因为上了些年纪吧?——如今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产生出这样的幻觉和幻听。那幻觉,仿佛看见家家屋顶上都有一缕炊烟;那幻听,耳边总好像听到母亲当年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其实,如今的农村,大多已用上了煤气灶,屋顶上已没有昔日的袅袅炊烟,为什么在作者的心目中,还烙印着这旧日的特征?作者写道:“是因为我与故乡这息息相通的有形呼吸吗,还是那梦中最易辨认的旌旗使我常常回眸?哦,我怎么能消失了那幸福的幻听呢?纵然将来我到了耄耋之年,在母亲唤我回家吃晚饭的殷殷声中也永远是一个孩子。”
另一篇《远望着,我家那小南门》,则向我们倾诉了别样的乡情。“在远离故乡的大城,几次梦中看见了我家那座小南门,醒来时我凝对窗前自问:它还在吗?”
多年后的冬天,作者回到了白雪覆盖的故乡大地,去寻找梦中的小南门。当时,双亲已经不在,小南门也物是人非,难以辨认。作者没有找到小南门,但是梦中的小南门是无法忘却的。在树荫下读过书,写过大字(毛笔字)。1947年,还乡团突然上门抓捕,作者从小南门翻过土墙,躲过了敌人的抓捕。第二年,母亲送他走出小南门,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尽管,从‘产权’上说,它(小南门)也许不再属于我了,但从精神价值上说,它永远是属于我的。门可以拆除,可以改装,但那块土地是不能移动的。我觉得,我现在的一切一切,包括我的长处和弱点,也都无法与它完全分开,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小门里的花香树影都将伴随着我。……我的小南门!”
殷殷亲情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唐代诗人孟郊的这首《游子吟》道出了亲情的真谛。
亲情,是指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的特殊感情,它不因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甚至无论善恶,都存在于亲人之间。翻阅石英的这本情感散文选萃,我被其中的殷殷亲情深深打动。
书中有一篇《最后的雷声》,写的是石英与母亲的一段往事。上世纪70年代末,石英去大庆参观,第一次见到波斯菊(俗名扫帚梅)并被深深地吸引,他想起了喜欢花花草草的母亲,归来时带了一包各色扫帚梅的种子,如数交给了孤身一人在老家村里居住的母亲。其时,母亲已年近九旬。第二年秋天,作者回家探亲走进母亲的小院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农家小院里满是细茎小花的扫帚梅,有粉色的、淡紫的、鹅黄的,还有黛青色的,令人眼花缭乱。老母亲就在这花丛中,坐在小板凳上,笑眼迷离地观赏她的‘作品’。清风吹拂着她头上稀疏的白发,与扫帚梅花一起颤悠着。我瞅着这情景,心里欣慰极了,却小心翼翼地不愿打扰,甚至尽量抑制着自己未去呼唤她。”
此情此景,令读者不禁为这对慈母游子的深情所感染。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我一向认为,所谓故乡实际上是和母亲紧密联系着的,斯人去矣,故土也就远离。在那以后多少年间,我虽因公从故乡土地上匆匆路过几次,但却不是雷雨季节,再也没有听到故乡的雷声。”
《“卖油郎”走了》也是一篇亲情散文,作者写的是自己的二舅。他走南闯北,多才多艺,因编、导、主演《卖油郎独占花魁》在十里八乡名声大振,走到哪里,后面都追喊他“卖油郎”。县城的戏院请他去“票戏”,他婉拒,最后还随口唱了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散淡”的二舅,在大事面前勇于担当,毫不含糊。1947年,在全县的反蒋保田大会上,他第一个报名参加支前,并与13岁的外甥石恒基(石英原名)一起踏上支前之路。
最让石英忘不了的一幕是:莱芜战役结束后,支前大军返程途中,突然遭遇敌机来袭,两头骡子受惊狂奔。危急时刻,二舅一只手拽着一头骡子,飞身进入树林,支前大队转危为安。在这个节骨眼上豁出性命使大家转危为安的,竟然是这位“散淡”的平民英雄!
时光总是本能地将人推入老境。“卖油郎”二舅老了。多年后的一天,石英收到家乡来信,从字迹上看出,是二舅的女儿写的。“我微颤的手透出拆信时的预感。此刻恍又听到他(二舅)曾经说过的话音:‘人这一辈子就三万来天,每一天都要好好活着,要对得起天赐的五谷杂粮。’这时我仿佛才明白过来,我失去的不仅是一位亲近的长辈,也是一位知心的朋友。方圆百里颇有名气的‘卖油郎’,他走了。”
深厚友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朋友相伴。友情也是人生在世不可或缺的情感之一。在这本情感散文选萃中,作者为我们描绘了深厚的战友情、师生情、忘年交、邻里情。
在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石英写下了《忆战友》一文。文中,石英深情地回忆了几位战友。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但对工作认真负责,关心他人,在战友中颇有威信的大老刘;小伙长得比较帅,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小姜;身材不高、小巧玲珑,但办事大胆果敢,笑起来眯缝着眼的“小女孩”小庄。他们三个都踏上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岁月的变迁,让这些昔日的战友各奔东西,有的已多年失去联系,但在石英的心中,“看来一切杳然,但我觉得,战火中的青春永在,青春的影像永在。这样也好,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永远没有衰老。我在他们心中呢?想也亦然,犹如我们的机要工作,情感是密封着的,如此也许更为隽永。”
《“苹果脸哥哥”和他的战友》则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友谊与信仰的故事。抗战胜利那年的10月,石英家中住进了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其中有一个全班年岁最小的17岁小战士,因为他有一张红扑扑的圆脸儿,所以12岁的石英称他“苹果脸哥哥”。“苹果脸哥哥”所在班在石英家住了14天就渡海北上,加入解放全中国的行列。在这14天里,正在上小学四年级的石英与这位“苹果脸哥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苹果脸哥哥”知道石英有一个愿望,特别向往一支自来水钢笔,就非常真诚地向他保证说:“以后我要是先有这样一支钢笔,我就先捎(寄)给你。”部队开拔的时候,石英和“苹果脸哥哥”都流泪了。6年后,已经参加机要工作的石英得到了部队发的奖品——一支钢笔,他想起了当年的那句诺言,却不知“苹果脸哥哥”身在何方。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一个班,一个‘苹果脸’小战士,竟成为我的信仰与信念的重要成因。过了若干年,我愈来愈明白:信仰不只来自理念,而且来自活生生的灵魂。”
懵懂爱情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在石英的这部情感散文选萃中,描写爱情的篇章不多,但朦胧、含蓄,别有一番滋味。
在《田间,酸甜的露珠》一文中,作者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少年时一个炎热的夏天,石英去玉米地里间苗,听到身后有人哧哧地笑,回头一看原来是本村邻家姑娘翠翠。“一张黝黑的面颊上却有一双酒窝,头发浓密而自然卷曲。”翠翠提出帮他间苗,生性腼腆,想做个“规矩”孩子的石英心里觉得又神秘又害怕。“但越是腼腆,越难以脱离。对方越是温柔,我越觉得紧逼。那强大的呼吸,足以穿透我这牛犊般结实的身躯。毕竟太稚嫩,我当时完全不知所措。……她再也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一句言语,却无声胜有声。我只知道,这是我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感觉,甜蜜而难耐。”
多年过去,当年玉米地里的那一幕始终不能忘怀。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当时的感觉及以后的一切,不无惆怅甚至有些辛酸,可在我却宁愿长久地收藏着,背负着。在这当中,我谈不上有什么卑微但也够不上高尚。”
在《未通姓名的三次邂逅》一文中,石英讲述了与一位女性的三次邂逅。从1957年寒假期间,23岁的在读大学生石英和17岁的在读同乡女学生第一次邂逅,到1973年他们第三次邂逅,时间跨度长达16个年头。第一次邂逅,他们挤在回乡的敞篷汽车上,女学生拿自己的手套给石英取暖,临别时石英将自己的一个瓷质小玩具送给了女学生。1967年初冬,石英与十年前在敞篷汽车上邂逅的那个女学生再次邂逅,她是送大姨上船回故乡,并委托石英一路照应。闲谈中看出石英有些落魄,且囊中羞涩(石英因为“文革”受迫害,被停发工资),她先是掏出10元钱递给石英,石英拒绝后又递给石英5斤全国粮票,这一次石英没有拒绝。第二次邂逅,他们仍然没有互通姓名,更没问及对方婚否。可令石英难忘的是,那5斤全国粮票并没派上用场,而是在途中被小偷“顺走了”。1973年,他们第三次邂逅,还是在码头,彼此都带着自己的儿女,还是没有互通姓名……
在文章的最后,石英写道:“至今我也断不定与她之间是属于何种情感。爱情?似乎够不上。友情?似乎又说不通。泛泛的人情?只是一种无奈的解释。或许人与人之间本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那就不必硬要去说清它吧。”是啊,人世间,有的爱情轰轰烈烈、海誓山盟,有的爱情欲言又止、朦胧懵懂,这也许就是情感的多样性吧。
在即将结束这篇读后感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清代文学家、艺术评论家刘熙载《艺概·文概》中的一段名言:“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无寓,则如偶人矣。”在石英这部情感散文选萃中,我得到了很好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