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座黄色的小楼

2024年06月24日

小非

闲时翻书,无意间看到了徐泓女士的新作《韩家往事》,其中有关燕京大学创办时校舍的描述,令人感慨,也让我想起了母校的两座小黄楼。

母校规模不大,我们入校时,学生恐怕还不足千人,若无1978年那次扩招就更少了。因恢复高考后延迟了半年招生,七七级与我们七九级又交叉了半年。彼时学制两年,三个年级的学生同时在校,就显得拥挤起来。

学校大门朝东,牌子上最初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烟台师专”,是中文系教师易朝志临摹的“毛体”。大门外是条挺窄的柏油路,没有道牙石,铺设也不规整,坑坑洼洼,直通如今的机场路,彼时那还是条乡间简易公路,后来穿插其间的青年南路还没有雏形。柏油路南边是世回尧村的田野和农舍。

学校还有个小北门,平时铁将军把门,只有去农场劳动时方才开启。不过大操场高出北面那条小路十几米,没有垒砌围墙。闲暇时男生常常坐在操场的北缘,两腿悬在外面谈天说地,有时也顺着那里爬到校外。

迎着东门是个不大的花坛,里面竖着块高大的牌匾,红色基调,正面黄色的字是毛泽东手书的“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也是易老师临摹的;背面还是毛主席语录:“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花坛南北,分别矗立着一栋二层黄色小楼。北面那栋,楼上是校领导和党委、行政部门办公室,中间为学生阅览室;楼下是英语系、政史系。南面那栋,楼上为中文系,楼下西头为1979年增设的体育系,东头有个新华书店设的点,周六晚上出售图书。

学校只有七个系,除了上面念叨过的,就是数学、物理、化学系了,它们在一座四层大楼上,过了黄楼,顺着坡向西,就是那座校园里最宏伟的建筑,一般称为理化楼,对面是正在修建的图书馆。东西大道两侧,挺立着碗口粗细的两溜白杨,微风拂过,哗啦啦的声响给了我们无限遐想。

1976年恢复上课的烟台艺校也在校园内,就在南墙那一溜平房里,当时称“五七”艺校。初时由我们学校代管,直至1981年初才迁到市区福山路,前几届学生皆为京剧、吕剧和器乐专业,每届刚过百人,笙箫管弦的声响和咿咿呀呀的唱腔,很是吸引我们。

我们就这样在小黄楼里开启了大学生活,这话说起来有些气短,专科虽然在那个年月也很稀缺,但与本科相比还是有差距。学校要求佩戴校徽,然而星期天上街,总是有些羞涩,觉得学校的规格低了些。不过若是有人说我们是师范的,同学们还是会赶紧解释是师专的,毕竟专科属于高等教育范畴,生怕人家把自己误认为中专生。其实路人已经把我们当成天之骄子了。那时候海边倒是有所烟台师范学校,后来改为了芝罘区教师进修学校。

七七级、七八级刚开始大多用的还是油印讲义,七九级时正规教材大量出现,诸如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黄伯荣的《现代汉语》等。

印象最深的是陈洪昕老师讲授的《形式逻辑》,铅印的讲义,灰色封面,薄薄的一小册。陈老师乃山大蒋维崧先生高足,讲课干净利落。第一堂课几句不疾不徐的掖县腔开场后,就在黑板上画了个圆,标明A后将圆切分为二,再分别标明B和C,告诉我们A代表青年,B代表共青团员,C代表普通青年,B和C相加就是A,这就是逻辑的基本要义。很多年后与人笑谈,我说“女士们”与“先生们”就包含了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多说不合逻辑。

文艺理论教材是叶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理论》,绿色封面,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最早版本始于1963年。限于时代,很多观点出自“别车杜”,他们是俄国十九世纪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

文艺理论较抽象,讲授不易,教研组长王志强老师太忙,七八级扩招使得师资力量明显不足,一些留校不久的工农兵学员登上了讲台。有位女老师给我们上这门课,虽然尽心尽力,还是比较吃累。说到“别车杜”,她给杜勃罗留波夫缀上了个“斯基”的尾巴,独出心裁弄出了个“三斯基”。我们虽是学生,还是听得出来,不过也没当场让其难堪。然而某次上课时,同学矫健抱着一本许国璋的《英语》背单词,她发现后提出批评。矫健那时已经发表过中篇小说《前进吧,火红的拖拉机》,有点小名气,不吃“这一套”,站起来回道,那老师再给我们讲讲“三斯基”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气得女老师哭着离开了教室,再也没给我们上过课。

还有位数学系毕业留在宣传处的男老师,可能也是由于教师打不开点,给我们讲授于光远的《政治经济学》,那门课也不太好讲,出力不讨好。但是他比较活泛,善于组织讨论,没有不懂装懂,同学们也就宽容了。反正当时中文系的学生谁也没把那门课当回事儿,后来大家相处得还挺好。

我们非常幸运,大多数老师还是很有水平的。系主任萧平老师也给我们讲授过文艺理论,那时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广播剧《三月雪》人人皆知,大家听得如痴如醉。“文革”后他的《墓场与鲜花》又获得了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也就是如今说的鲁迅文学奖,我们佩服不已。下午自习时,孙元璋老师会搬把椅子堵在教室门口,一个个点名过去背一段《离骚》,谁也跑不掉。你要是全文背不过,那就过不了关,谁知道他让你背哪一段啊?我们的基础,就是在这些老师的严格要求下,逐步扎实起来的。

早操后和晚饭后是快乐的时光,早自习要求不严,不一定非得待在教室里,晚饭后一小时也较自由。这个时段,对面英语系学生大都在院子里背单词或者精读,他们那边的树丛显得拥挤,一些女生就转到了中文系楼下。可惜我们听不懂英语,不过悦耳的女声还是滋润了心田。我们下一级改成三年制后,开设了公共英语课,然而我们失之交臂,成为终生遗憾。

矫健告诉我,有位在我们楼前精读的女生,若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声音一定会大起来。我装模作样路过,发现果然如此:她是在吸引我们中文系男生吗?我们楼南有个排球场,一般都被男生占着,英语系的女生就在花坛前打排球或羽毛球。我们很坏,时常故意穿插其间碍事儿,就是想找机会和人家搭讪。其实也难怪,正值青春年华,谁不渴望爱情呢?

七八级孙和平是那年山东省文科前几名,因父亲所谓“特嫌”问题高分低就。某日下午自习时,一个篮球从走廊滚进我们教室,一个高大的男生颠着碎步也跑了进来,脚尖一钩,球就在他右手食指上转了起来,分明就是如今NBA球员的水平,前排的女生眼都直了,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孙和平,不知怎么就成了朋友。那时周六央视播放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大家觉得他有些“戏子”的派头,就把那个绰号送给了他。一位留校的青岛籍女老师非常喜欢他,不过孙和平毕业分去了莱西乡村中学,那位女老师愿意追随,和平始终不吐口。她知道我与和平关系不错,想让我搭线。我们年龄相仿,说话随便,我开玩笑说快考试了,耽误不起,她说现代文学包在她身上了,我说那是我的强项,闭着眼睛考得也不会差。其实我清楚孙和平怎么想的,然而女老师痴情的眼睛始终令人难忘。

还是那位给我们讲过政治经济学的男老师有办法。他那时追求一位女老师,据说人家没有相中,然而每当操场上演露天电影时,他拿着两把椅子早早就去占位子,眼睛四处巡睃,发现心上人来了后,扬手便大声召唤。其实人家并未与其相约,然而大庭广众下如此宣示,终于抱得美人归。

矫健也与烟台四中一位英语老师谈起了恋爱,第一次去丈母娘家,找我借衣服。那时舅舅从上海给我寄了件银灰色迪卡中山装,做工考究,在一片灰蓝中十分耀眼,我也是当作礼服,平日舍不得穿。不过矫健遇到人生中的大事,我也只能忍痛割爱。然而他穿在身上就不脱了,好长时间不还,后来好歹还了,还弄得脏兮兮的。我让他洗,他扔进脸盆泡了几天后,晾了晾就给了我,结果油渍再也洗不掉了。

我们那座黄楼一楼西头有个盥洗室,那时大家也不太讲究,下课去饭堂时只有王英明洗手,而且口袋里始终备着块小肥皂。他是芝罘区的,家住十字街,高考时数学零分,语文却考了95分,山东省第一。上学前是烟台化工三厂工人,我们就挖苦他肥皂是偷的,矫健给他起了个外号“肥皂”,其实生产肥皂的是二化工,三化工的主要产品是明胶。他还喜欢戴顶当时并不多见的鸭舌帽,我又给他加了个外号“帽子”。

顺着楼西头的台阶,我们从操场边的坡道走向更西边的平地,向南略偏就是饭堂兼礼堂了。师范生发生活费,入校时每月十四元五角,转过年涨到了十七元,寒暑假不发。学校统一掌握,桌饭不要钱,馒头每天一顿,余者窝窝头,一盆菜放在桌子中间。冬季始终在熬白菜与熬萝卜间转换,清汤寡水,吃得人眼都发绿了,偶尔漂浮几片肥肉,瞬间就不见了踪影。不过我小时候在四川吃猪肉伤着过,没有这种口福,同学孙立国也不吃。

后来我发现,有两桌菜里有鸡蛋,一打听是素餐桌,第二学期就凑了过去。除了我和立国,吃素餐的都是女的,印象较深的几位个子几乎都是一米七左右,我自惭形秽。那些女生中,七八级数学系肖军是淄博的,物理系黄丽是威海的,化学系孙丽是烟台的;七九级英语系李小娟是青岛的,她的同班同学金花是烟台的,父亲是军分区副司令,回民支队出身。

王英明报复我给他起外号,说我为了和女生凑在一桌,连肉都不吃了。有一次我借同学刘德祥的自行车去市里,在门口遇到肖军,她问你能带我一起走吗?那时候学校进城没有公交车,十分不便。我求之不得,浑身是劲,骑得飞快,途经大海阳大坡时,她吓得搂住了我的腰,我感觉幸福死了。她告诉我家是张店铝厂的,可惜当时害羞,连地址也没留下。

那时带工资上学工龄要满五年,我们两个班六十九人只有王英明和单小军符合要求。按说矫健工龄也够了,但是作为知青的工龄,是直到1982年秋湖南湘江机器厂南华幼儿园保育员萧芸上书后才计入的。生活费以外,不带工资的平均有五元助学金,评比发放,重点照顾家庭困难的,不过每人多少都会有点。有时候我们就相约去世回尧供销社饭店打牙祭,那时不说AA制,叫打平伙。菜肴也简单,油炸花生米,白菜炒肉片,不过葱姜一炝锅,味道还是很诱人,为了照顾我,有时也会要盘炒鸡蛋,印象中五毛钱一碗的大梨酒挺上头。

矫健父母在上海,每个月给他十元零花钱。1980年秋天有个月多寄了五元,让他买双新棉鞋过冬。我那时有两双棉鞋,一双布面的,一双平绒面的“包子鞋”,也就是懒汉鞋,脚一蹬就穿上了。弄两双鞋主要是因为出脚汗,隔天得倒换一次。我们宿舍没有取暖设施,教室里暖气是学校自己烧的,聊胜于无,暖气片上摆满了男同学的鞋垫,熏得老师直摇头。我对矫健说,我匀一双棉鞋给你,那五块钱咱们大伙儿喝酒,矫健欣然允诺。鞋拿走后,拖到放完寒假他还没请客,我不断追逼,结果他拎着那双穿破了的棉鞋到我宿舍一扔说,鞋我不要了。那时天已开春,暖和了。

……

很多年过去了,学校规模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北山农场全部变成了校园,老东门那条路上的白杨树几乎要两人合抱了。所幸的是,那两座小黄楼还在,只是涂成了砖红色,显得有些夸张,我还是更喜欢原来那种沉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