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7日
王功良
一
我一直纳闷,当年爷爷也算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高宅大院,青砖伴瓦漆,怎么家里就没有留下一本书呢?
几年前,张文泰曾带我去参观书画爱好者王维志家地下室的藏书,我们三人是同村老乡。地下室有七八个房间,宽大的书架靠着四面墙壁矗立着,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书籍,包括很多线装书,满满的一直摆放到天花板。有的房间内还并排竖立起几排书架,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张文泰说,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的图书收藏在王维志村里的那栋房子里。王维志藏书之丰富,令我十分震撼。同是一村人,差距咋这么大呢?据我所知,张文泰家中也是藏书多多。“忠厚持家久,诗书继世长”,一本本书就像一节节脊椎,稳稳地支持起读书的人。在书香熏陶之下,他俩温润如玉,君子之气如春风拂面,让人十分舒畅。
少年时代,我渴望识字,酷爱读书。苦于家中没有书,只好到处借书。那时的“小人书”,是要与伙伴们交换着看的,我连“小人书”都没有。
那时父亲在安徽铜陵工作,是矿上的技术员,父母长年两地分居。母亲独自操持一个家十分艰难,她希望我能早点下地干活挣工分,替她分担一点负担。记得刚上初中时,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生产队要派工,轮流去工厂值夜班烧锅炉,工厂就在珠玑村南边的铁路旁。我闻听此言,二话没说拿起课本和一块玉米饼子就去了工厂。烧锅炉时,每次给锅炉填上煤后,我便赶紧捧起书本,一边啃玉米饼子一边读书。炉膛里的火焰映照着少年渴望读书的脸,这个场景被一位老工人看到了,悄悄地告诉了我母亲。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让我放学后去烧锅炉。是母亲扛下了所有,还是生产队不再派工去工厂值班,我不得而知。
村子东头有一位姓吕的同学,他家里的藏书很多,成套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岳飞传》……大纸箱子里一摞又一摞,全是各种图书和连环画。他的书不外借,我只好和他一起翻阅。虽然看不太懂图下面的释文,但喜欢看古人装束、骑马打仗、刀枪剑戟、小桥流水,见到特别钟爱的画面,就用白纸涂鸦,像书法描红那样,把画面大致描绘一番,回家后再细细品味。
家境的窘迫,使得我难以张口要钱买书。最难忘的是有一次进城,路过南大街新华书店门前时,我观察到母亲忧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赶紧央求说:“妈,到书店门口了,我去买本书吧。”母亲摸出两元钱给了我。那时候,书店里可供选择的书也不多,我千挑万选,终于买了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小说《万山红遍》。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趴在家中北屋东间的炕沿边,借着昏黄的灯光,如饥似渴地读着这本书,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我曾经觉得,《万山红遍》这个书名起得确实好,后来又觉得浩然的《金光大道》也不错。这样的书名,真是幸福生活应该有的气象。不过,无书可读的窘况,使得我少年时代的生活实在没有多少幸福可言,如今回忆起来,只有一声叹息。
二
由于没有书读,我迷恋上了读报纸。村里大队部订有《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纸,每天我都有些胆怯地走进大队部办公室,小声地打声招呼后,就默默地站在空桌子旁低头读报。为了不耽误大人们办公,我必须尽快地把报纸读完,免得让人反感。报纸上有许多吸引人的好文章,如《井冈山赞歌》、影评《欢腾的小凉河》等,都让我记忆犹新。
为了读报,我也是想尽了办法。不能总去大队部啊,后来我发现珠玑村大桥南边的农业机械研究所也订了报纸。午休时就悄悄地推门进去,没想到,办公室里有人,四五名职工正在休息,有男有女,有的躺在简易沙发上,有的躺在拼在一起的椅子上,还有的趴在桌子上……我小心地翻阅着报纸,读完后又悄悄地带上门离去。读书读报是上瘾的,那段时间我像是着了魔一般,经常在午休时间去农业机械研究所读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也是忐忑不安。倘若当时有人坐起来问我“干什么的”,我该多么慌乱和尴尬?奇怪的是,每次我悄悄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躺着午休的人们,脸上都蒙了一张旧报纸。按理说,午休的人一般是不会睡沉的,只是迷糊一会儿而已。况且,即使我再小心翼翼地翻阅报纸,也总会弄出一些声响的,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醒来。多年以后我无意中得知,原来,为了不惊扰到一名好学的少年,他们都假装睡着了。如今,每次回村路过农业机械研究所大门时,我都会心怀感激地凝望许久,心中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股温暖,当年那些善良的人们,你们还好吗?
就这样我零零碎碎地读书读报,对经典文学名著根本没有系统地阅读。以至于几十年后我乔迁新居,在朋友圈里作秀显摆自己的书房,并配上书柜里《简·爱》《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图书的照片时,有一位朋友跟帖评论道:“看样子,您没读过多少书啊。”也许是我晒的书过于初级,被朋友看出了端倪。
是的,他@到了关键,我真的没有读过多少书。至于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名家的作品,更是闻所未闻。后来我在与文学爱好者们交流时,看到他们如数家珍地谈论自己对曹雪芹、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等作家所写经典作品的见解以及获得的启发,我真是汗颜,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言以对啊!那种感觉就像我和他们一起从高空跳伞,跳出机舱后才发现,自己没有背降落伞包。那种没有着落的恐怖感是可想而知的。
好在我很珍惜时间,没有虚度光阴。1982年春节那天,我在村子里走街串巷拜年之后回到家,家里也是人来人往,欢乐而喜庆。或许是多年养成的读书习惯使然,即使过年,我也不想放松这一天,不想在聊天、嗑瓜子中浪费时间。可是偌大的房子,找不到一张安静的书桌。哪里可以安静地读书呢?我突然想到,春节后旅客都已经返程回家了,火车站应该人流最少。于是,我跨上自行车,骑行十多公里来到了烟台火车站,在候车厅找了一个角落打开了书。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了那些热热闹闹的寒暄和问候。候车厅里旅客缕缕行行,虽然也有些喧嚣,但已经不能影响到我读书,我的目光停留在书上,我在书海中遨游,感受着知识的力量和魅力。
颇感欣慰的是,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种读书的习惯,从未在百无聊赖中虚度过一分一秒,读书使我努力成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三
要知道想读书却又没钱买书那是很痛苦的。为了能读书,放学后我便和发小到村子周边的工厂里,捡拾铁皮钢筋头,或是牙膏皮、电缆线等废品,卖一点零花钱去租书看。当时,在芝罘区华丰街中段路南有一家废旧物资收购站,沿着这条路往东北方向走大约200米,就是大光明电影院。电影院斜对面有一家租书屋,面积不大,十几平方米,两面墙是书柜,里面摆放的全是对外出租的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张写满字的纸张,走近一看,上面全是可租借图书的书名。
某个星期天,我去华丰街那家废旧物资收购站卖掉废品后来到租书屋,先租了一本书,然后在里面呆上半天,翻看其他的杂志和书籍。店主也不往外撵,他和他的熟人一起,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诗歌和文学。屋里还有和我一样打着借书的名义来蹭书看的小学生,我们彼此间很少交流,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听众,听店主和他的熟人高声诵读自己或者别人的诗。他们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让人心生向往。
我的读书境况好转起来,大约是在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是在西郊凤凰台十四中读的中学,语文老师是解本弟。他主张年轻人要朝气蓬勃,不要为了考学而死啃书本,整天暮气沉沉的,像个小老头。他鼓励同学们多读课外书,多参加文体活动,多在增强自身能力上下功夫。解老师筹集班费,为班级订阅了《人民文学》《收获》《当代》《新港》《鸭绿江》等文学杂志,我再也不用为缺少书读而苦恼。同学们对于文学的热爱,也不再仅仅停留在羡慕上,很多同学开始了磕磕绊绊、懵懵懂懂的文学创作之路。
不久后,李莉同学创作的颇具朱自清风格的散文《春雨》,被配上插图刊登在市级杂志的封二上,这在全校引起了轰动。解老师也很高兴,他在课堂上讲评了这篇散文,并让李莉同学朗诵了一遍。李莉的朗诵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她的眼中充满了浪漫的憧憬,很有点诗和远方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课外文体实践活动,大概是后来推行的学生素质教育的最早雏形吧。说实话,解老师是一位很有想法的教育工作者,他对教育规律和教学理念有着独到的见解,后来他担任烟台一中副校长,很受师生尊重。毕业后每次同学们聚会,解老师都是“标配”,只要身体和时间允许,他也乐得和学生们在一起。
虽然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像李莉同学一样,把名字变成铅字,在文学的殿堂里留下自己的足迹,虽然也努力写过一些自以为是的诗歌和散文,但投稿后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收到一封封退稿信,自信心很受打击。俺村的季大爷在学校传达室当门卫兼管收发,我进出校园的时候,他常常会举着牛皮信封大声地喊住我:“王功良,你的退稿信。”很多同学都会围过来看。后来我小声对他说:“大爷,以后有退稿信,您悄悄给我,别那么大嗓门喊行不?”果然,从那以后,季大爷都是悄悄地把退稿信塞给我。大爷不愧是大爷。
后来,我参军入伍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我有了更多可支配的时间,便开始有计划地阅读经典文学名著。没日没夜的,很有点恶补的意思。1995年冬天,我到沈阳出差住了20多天。除了公务,每天都窝在小旅馆里读书,从未想到去沈阳故宫、张学良大帅府等周边景区游览一番,似乎只有书中的世界才是最为辽阔和精彩的。有几部文学名著我都是在那时读完的。望着窗外漫天飞雪,感受着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美妙韵味,我陶醉其中。读到情深处,我会想起当年烧锅炉时的情景,内心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平静而热烈。
苦于自己少年时无书可读的经历,后来我任职机关党办主任时,为市局机关每个人都办理了一本金沟寨图书馆的借书证,还在单位建立了图书阅览室,鼓励大家多读书、读好书。不过我也发现,身处电子传媒时代,信息和知识的获取更加多元化,年轻人的阅读方式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业余时间去局里图书阅览室的人并不多。徒唤奈何的同时,我也在思索,是否应该考虑改进一下。
如今,在我的书柜里,不仅有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还有新中国成立后的红色经典小说,以及许多当地文化名人推荐或者赠送的书籍。綦国瑞的《第一方红印》、卢万成的《芝罘旧夕阳》、小非的《故国行色》、林纾英的《守望》、胡容尔的《春宴》、刘月映的《一树柿子红》,以及尹浩洋先生编著的书等,都让我爱不释手。前不久,我去参加张炜先生《去老万玉家》新书发布会,当场购买了他的一部旧作《古船》,作家不仅在扉页上签名留念,还盖上了“张炜新书分享见面会”的纪念印章……烟台的作家灿若群星,拜读其所著之书,就像甘泉滋养心灵的土壤。熟悉的作家们在书中娓娓诉说,给人以沉思和鼓舞,读来倍感亲切。现在,这些书都已经成为我的珍藏。
在岁月里与书相遇、相知,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情。我有书香暖岁月,岁月也因此变得更加幸福而珍贵。